腊月二十五，上海。湿冷的空气里混杂着江水的腥气和这座远东大都市特有的、临近岁末的喧嚣与不安。历经长途跋涉、穿越重重关卡的运输车队，终于安全抵达预定地点。

周宁站在新租下的仓库区前，看着手下将最后一批贴着“精密机床配件”标签的木箱搬进坚固的库房，锁上沉重的铁门，贴上盖有复杂印鉴的封条，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处仓库位于公共租界与华界交接地带，位置相对隐蔽，结构牢固，且通过可靠的中介租下，手续“干净”，短期内不易引起怀疑。

“头儿，东西都安顿好了，所有警戒哨位和暗桩也布置完毕。”运输队长走过来低声汇报。

周宁点点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外滩若隐若现的楼影。“回去过年是来不及了。”他转向聚拢过来的骨干队员们，声音清晰而严肃，“夫人有令，我们就在上海过年。”

战士们脸上并无太多意外，长途押运，时间不由己，大家早有心理准备。只是眼神中，难免流露出一丝对远方亲人的思念。

“但是，”周宁的语气加重，“我丑话说在前头！上海不是韩城，也不是西北！这里是各方势力混杂的十里洋场，水比我们想的深得多，也浑得多！日本人的特高课、领事馆警察，还有各路青帮、租界巡捕、南京方面的人，眼睛多得很！我们现在的身份是‘西北矿业公司驻沪办事处’的职员和护卫，都给我记住了！”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出去置办年货，可以。夫人体恤大家，给每个人都准备了过节费。”他示意副官将一个个装着法币的信封分发下去，“钱拿着，该买啥买啥，让兄弟们也过个像样的年。但是——不许惹事，不许招摇，不许去不该去的地方，更不许酒后胡言！采购分批、分散进行，尽量去华人聚集的市集，避开日侨区和敏感地带。谁要是管不住自己，暴露了身份，坏了大事，别怪我周宁军法无情！”

“明白！”众人齐声低应，神情凛然。他们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深知纪律的重要性。

领了钱，战士们并未一哄而散急着去逛街。大多数人围坐在仓库旁临时整理出的休息室里，拿出纸笔，或者找到负责通信的报务员，开始给远在西北的家人写信、发电报。报平安，诉思念，寥寥数语，却承载着沉甸甸的情感。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和一种安静而坚韧的气氛。

周宁也走到临时架设的电台旁，口述了一封给妻子的电报：“安抵沪，诸事顺，勿念。沪上过年，亦当谨慎。望家中一切安好，父母康健，孩儿听话。甚念。宁。” 发报员迅速译成密码，滴滴答答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将这份牵挂送往数千公里之外。

处理完这些，周宁才换上一身质地不错的深色长衫，戴上礼帽，看起来像个寻常的商行管事。他带着两名同样便装的精干手下，走出了仓库区，汇入上海街头日渐浓厚的年节人流中。

他此行，不仅仅是置办年货。更重要的，是遵照朱琳的指示，与上海本地的某些“关系”进行初步接触和铺垫。这些关系，有些是司徒美堂早年布下的商业网络，有些是愿意暗中支持抗战的爱国商人，还有些，则与南方的某些力量有着若即若离的联系。朱琳深知上海在未来战争中的极端重要性，除了囤积物资，情报网络、后勤通道乃至潜在的协同力量，都需要未雨绸缪。

周宁看似随意地逛着南京路、霞飞路上的百货公司、南货店，购买着火腿、腊味、糖果、茶叶等年货，与店家讨价还价，与偶遇的“同乡”寒暄。但在不经意的眼神交汇、约定俗成的暗语、以及某些特定场所的短暂停留中，信息的传递和关系的确认，正在悄然进行。

他需要判断哪些人是可靠的，哪些渠道是可以利用的，哪些风险是需要规避的。上海滩的复杂程度远超西北，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他能感觉到，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审视着每一个新来的面孔。日特、军统、青帮……各方势力的触角无处不在。

与此同时，在韩城，朱琳收到了周宁“安抵”的密电，心中稍安。她站在家中的窗前，望着院子里正在张贴春联、悬挂灯笼的周嫂、秦氏和跑来跑去的小韩生，思绪却飞向了遥远的黄浦江畔。

“娘，看！红灯笼！”小韩生举着一个小小的红纸灯笼，兴奋地跑过来。

朱琳弯腰抱起儿子，亲了亲他的小脸：“嗯，真好看。过年了，韩生又长大一岁了。”

“爹爹呢？爹爹过年回来吗？”孩子天真地问。

朱琳望着东方，轻声道：“爹爹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在很远的地方。不过，爹爹心里一定想着韩生和娘。”

她知道，这个春节，对于许多人来说，注定无法团圆。周宁和他的部下们，在上海的仓库区里，或许会围坐在一起，吃一顿简单却温暖的年夜饭，谈论着家乡，警惕着四周；刘军和他的工程兵、民兵们，可能在贝加尔湖的严寒工地上，点起篝火，遥望南方；前线各部的战士们，更是枕戈待旦，不敢有丝毫松懈。

而她自己，这个家的女主人，西北的掌舵者，也必须暂时放下对丈夫的思念和对部下的牵挂，以最清醒的头脑，筹划着即将到来的、决定民族命运的狂风暴雨。

除夕的鞭炮声似乎已在耳边隐约响起，但朱琳更清晰地听到的，是历史车轮碾过1936年最后时光发出的、沉重而急促的隆隆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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