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的雪,终是落满了宫阙。
细密的雪粒子扑打着窗棂,沙沙声衬得暖阁内更显静谧。炭火在错金螭兽暖炉里燃得正旺,暖意融融,只余下笔锋划过纸面的轻响。澈儿端坐案前,朱笔悬停,目光凝在最新一道奏疏上。江南道三州联名奏报,去岁整饬的河渠、新置的联保药柜,今冬疫病较往年减了七成,仓廪充实,竟有余粮输济邻郡。字里行间,皆是冻土之下萌动的春信。
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掠过澈儿眉间。他提笔,朱砂鲜亮,在末尾批下:“民生多艰,诸卿勤勉,朕心甚慰。所请添置农器,着工部核实议行。” 墨迹未干,殿门处传来细微响动。一名玄甲近卫无声踏入,风帽上犹沾着未化的雪屑,双手奉上一封厚实的信函,火漆封口处赫然一个遒劲的“沈”字。
“北境来的?” 澈儿放下朱笔,指尖触及信封,一股凛冽干燥的寒气似乎还萦绕其上。
“是,靖国公府加急驿传。” 近卫垂首回禀。
澈儿颔首,屏退左右。信笺展开,扑面而来的是沈骁(含光)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带着北地特有的粗粝豪气:
‘澈:
见字如晤。你这江南水泡大的身子骨,可还扛得住帝京的雪?我这儿,呵气成冰,刀子风刮得人脸皮生疼!前日随父帅巡边,撞见一伙不开眼的马贼想趁雪摸过界河,嘿,正好拿他们活动筋骨!可惜没留全乎的,不然抓个舌头给你问问,那‘七彩祥鸡’的折子到底谁写的?笑煞人也!’
读到此处,澈儿唇角已不自觉扬起,眼前仿佛看见沈骁在冰天雪地里策马扬鞭、挥斥方遒的身影,耳边响起他爽朗的笑骂。信里絮絮叨叨,尽是戍边琐碎:新制的火墙如何让营房暖如早春,兵士们用冻硬的雪块砌出挡风墙的奇思,甚至抱怨军中庖厨将好好的风干肉炖得稀烂,糟蹋东西。末了,笔锋一转,凝重起来:
‘…然此间军民,实苦寒甚。今岁雪早且酷,冻毙牛羊牲畜甚多。幸得去岁你力推入北境试种之‘寒地麦’,虽只收得薄薄一层,磨出的面却极是筋道顶饿,活命足矣!老军户们捧着麦粒,眼窝子都热了,直说是‘小太子爷赏的活路’…澈,此物当广植!北地军民,盼此温饱,如久旱之苗盼甘霖。’
字字句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澈儿眼前掠过的不再是挚友的笑脸,而是茫茫雪原上瑟缩的毡帐,皲裂的手指捧着那救命的麦粒。他霍然起身,行至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指尖重重划过北境绵延的关山。那厚实的信笺被他攥紧,棱角硌着掌心,却传递着友人滚烫的信任与沉甸甸的托付。
他走回案边,取过一张素笺,落笔如飞:
‘含光:
信至,如闻北风卷雪声。七彩祥鸡?定是那厮怕你沈小将军的刀不够快,送个由头!战功彪炳,当浮一大白!惜乎京中无烈酒,唯新贡蜜橘尚可,甜得腻牙,已命人快马送一篓至府上,给老国公与夫人尝鲜。’
笔锋微顿,复又疾书:
‘寒地麦事,至关紧要!已立召司农寺、户部主事入宫,详议今春扩种方略、籽种调拨、耕牛铁器支应。北地军民所盼,即我心中所系。此麦推广之成败,不仅关一地温饱,更系北疆人心安稳、边塞永固。含光,信我。’
最后三字,力透纸背。他小心折好信笺,铃上东宫小印,扬声唤人:“八百里加急,送北境靖国公府,沈骁亲启。” 信使领命,身影迅疾没入殿外翻飞的雪幕中。
刚处置停当,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与清冷交织。内侍无声地打起锦帘,东方宸与殷照临一前一后步入。帝王常服上沾着几点晶莹的雪沫,东方宸手中随意抛玩着一只小巧的青瓷药瓶,殷照临则解下墨色大氅,露出内里霜色的常服,带来一身清寒。
“批奏章呢?” 东方宸踱至澈儿案前,目光扫过那叠批阅妥当的奏疏,最后落在敞开的北境舆图上,眉梢微动,“北边有动静?”
澈儿将沈骁的信推过去,又将方才所写回信要点简述一番,尤其着重寒地麦的推广筹划。东方宸听罢,掂了掂手中的青瓷瓶,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沈家小子,倒是会找门路递话。这瓶‘玉髓生肌散’,靖国公府刚送来的,说是北地伤科圣药,给你备着习武磕碰。” 他随手将药瓶搁在澈儿案头,“寒麦扩种,步子不妨迈实些。粮种、耕具、引种老农,一样不能缺。户部钱粮若有掣肘,” 他瞥了一眼正将大氅搭在熏笼旁的殷照临,“找你殷父。”
殷照临未置可否,只将带来的几本册子放在案角:“北境三州近十年气候、墒情、粮产实录。司农寺的条陈,空谈居多,此物或可参详。” 他声音平淡,目光却落在澈儿刚批过的那道江南奏疏上,朱批的字迹已干,力透纸背。那目光里,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暖意,如同暖炉里炭火核心那一点灼热的白。
澈儿心头一暖,拿起那本厚重的实录,指尖抚过里面详实的数字和批注,沉甸甸的都是无声的支持。“儿臣明白。” 他郑重应下,随即想起什么,从腰间解下一物,置于案上。那是一柄尺余长的匕首,鲨鱼皮鞘古朴内敛,唯有刀柄顶端镶嵌的暗金色狼首吞口,在烛火下流转着幽冷慑人的光泽,狼目处两点墨晶,深邃如北境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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