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报上的墨字洇着稻香,他指尖拂过丰收的粮数。
北境来信夹着风沙落在案头,沈含光画了头龇牙的狼。
父皇抽走他批阅的奏章时,袖口掠过一阵松针清气。
“走,”殷照临忽然拭过他额角薄汗,“去校场。”
御马踏碎满地金箔般的秋阳,风声灌满衣袖。
许多年前那对牵着他小手的影子,如今在飞扬的尘烟里,成了他并驾齐驱的江山。
秋阳穿透乾元殿高阔的窗棂,金箔般铺满了紫檀御案。几份摊开的奏报,墨字淋漓,仿佛还带着新谷入仓的暖香与沉实重量。澈儿指尖悬在纸页上,轻轻拂过那些报称丰收的粮数,指腹下似乎能触到千里之外田垄间饱满垂头的穗浪。京畿、淮南、甚至去岁河道淤塞几误春耕的平州,皆奏仓储丰盈,市易平稳。数月前那些苦思的疏浚图、工部日夜赶制的改良筒车、驿站快马递送的调度谕令……此刻都化作了纸上温热的踏实。他唇角无声地弯起,一丝极淡的轻松笑意尚未漾开,殿外传来轻捷步履。
“殿下,北境军驿急件。”
侍从躬身奉上一封薄函。火漆封口,印着靖国公府熟悉的狻猊暗纹。澈儿心头一跳,指尖利落地挑开,一张粗糙坚韧的北地皮纸滑落出来。沈含光的字迹扑面而来,少了几分京中子弟的矜持端方,却多了边关风沙磨砺出的筋骨与不羁。
“澈儿吾友:” 开篇便是这熟稔的称呼,带着塞外烈酒般的直率,“你捎来的药方,营里老军医奉若圭臬,言道深合北地寒伤机理,已誊抄分发各堡。代将士们谢过!” 字句间仿佛能听见他爽朗的笑声。信纸下端,墨笔粗犷地勾勒出一头正对月长嗥的孤狼,獠牙森然,眼神却凝望着远方山峦,旁边一行小字批注:“夜巡所遇,此獠狡黠,追之三十里,终遁入莽原。惜哉!然其矫健神骏,颇类吾友当年南山策马之姿,哈哈!”
澈儿忍不住笑出声,指尖点着那龇牙咧嘴的狼首,眼前已浮出沈含光一身风霜、于马上挽弓、却又因猎物逃脱而扼腕跳脚的模样。这才是沈骁,靖国公府那个骨子里燃烧着火焰、能与他勾肩搭背纵情谈笑、也能在烽燧下同啃一块冷硬干粮的挚友。他提笔欲回,朱笔悬停未落,墨点凝成小小琥珀。
“看什么这般入神?” 东方宸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探究。不知何时,两位父皇已立于案旁。东方宸目光扫过澈儿面前摊开的丰收奏报,又落在那张画着狼的皮纸上,眉梢微挑。
澈儿正欲答话,东方宸却已自然地伸手,抽走了他刚刚批阅妥当、墨迹初干的一份关于平州仓储调配的奏章。澈儿只觉袖风微动,一股清冽如冬日松针的气息掠过鼻端——是殷照临。他侧头看去,殷照临并未看那奏章,沉静的目光落在澈儿额角,那里因方才全神贯注而沁出了一层薄汗。一方素白柔软的丝帕无声递来,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冷冽药香,轻轻在他额角拭过。那动作极快,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尘。
“心思都在含光的狼上了?” 东方宸已快速览毕奏章,朱笔在其上利落画了个圈,算是认可了澈儿所拟的条陈。他放下奏章,看向殷照临,眼底掠过一丝促狭,“瞧瞧,咱们储君这点出息。”
殷照临未置可否,只将用过的手帕收回袖中,目光投向殿外洒满金光的庭院,那里秋阳正盛,几株高大的金桂树开得轰轰烈烈,甜香几乎要漫进殿来。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斩断了殿内沉凝的文书气息:“坐久了,筋骨易滞。” 他转向澈儿,言简意赅,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走,去校场。”
三个字,像投入静水的石子。澈儿眼中瞬间迸出光彩,方才批阅奏章的沉稳持重顷刻褪去,属于少年人的飞扬神采点亮眉宇。他几乎是跳了起来:“是!”
校场空阔,秋日的阳光慷慨地泼洒下来,将平整的夯土地面镀成一片耀眼的金箔。早有侍卫牵来三匹神骏的御马,鬃毛在光下流淌着锦缎般的光泽,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团团白气。风掠过空旷的场地,带着干燥的尘土气息和远处军营隐约的号角声,鼓荡着人的衣袖。
澈儿利落地翻身上马,熟悉的皮革与马匹温热的气息包裹上来。他勒住缰绳,侧头看向两旁。东方宸已端坐马上,玄色常服衬得身姿挺拔,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扫视着场中竖起的箭靶与障碍。殷照临则沉默地调整着鞍鞯,侧脸线条在强光下如冷玉雕琢,唯有握缰的手骨节分明,蕴藏着千钧之力。
三骑并辔,立于起点。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秋阳,也是这样辽阔的校场。那时他的小手,一只被东方宸温暖干燥的大掌牢牢包裹,另一只则被殷照临微凉而稳定的手指轻轻牵引着,摇摇晃晃地学着控缰。小小的身躯夹在高大的身影之间,满心是对广阔天地的懵懂好奇与依赖。马蹄踏碎的光影,曾是父辈坚实背影投下的荫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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