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炭火无声,映着琉璃窗格透入的淡薄天光。一方紫檀长案横陈,案上缓缓铺展的,是内府耗时年余方得修复的前朝神品,《清明上河图》摹本。玉轴滚过丝滑的锦缎衬底,无声无息,唯有绢色古旧的气息,与墨香一道,悄然弥散在暖融的空气里。
东方宸指尖拂过卷首那座巨大的木拱桥,虹桥之上,行人如织,商贩云集。“好个汴河虹桥,”他唇角微扬,眼底却沉淀着惯常的锐利审视,“百工汇聚,舟车辐辏。前朝税关之利,泰半系于此等咽喉。只看这桥头脚店幌旗之密,便知商税之丰。”他指尖轻点桥下几艘满载的漕船,“吃水这般深,所载何物?市舶之利,亦在其中矣。” 权柄的思维,早已刻入骨血,盛世繁华的图卷,在他眼中亦是流淌财富与力量的脉络。
殷照临的目光沉静地掠过喧嚣的街市,落向画卷边缘。几笔淡墨勾出的城垣轮廓,城门半开,戍卒执戟而立,身影模糊却透着一股凝定。“城防之要,首重门禁。”他声音不高,字字清晰,“此处城门瓮城之制未显,藏兵洞阙如。若遇强敌骤临,外城一破,内里街巷纵横,无险可守,顷刻便是巷战之局。” 江山在他眼中,首先是一道道需要精确计算、严丝合缝的防线。他的手指在城楼箭垛间悬停片刻,仿佛在度量每一处箭孔的角度与射界。
澈儿立于案侧,视线却如溪流,蜿蜒淌入那画卷深处最不起眼的角落。他的目光久久停驻在汴河岸边一处逼仄的河滩。几个短褐赤脚的力夫,正弓着腰背,将小山般的粮袋从一艘破旧的小货船上奋力扛下。汗水浸透了他们褴褛的肩头衣衫,绷紧的筋肉在单薄的布料下显出清晰的轮廓。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裤腿上打着一块刺目的深色补丁,针脚粗大歪斜。旁边蹲着一个总角小儿,捧着个豁口的粗陶碗,眼巴巴望着力夫们劳作,小脸上沾着泥道子。更远处,几间低矮的瓦舍连成一片,屋前空地,几个妇人围着一口井汲水,木桶起落,绳索吱呀作响,旁边晾晒的旧布衣裳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再往那瓦舍深处瞥,隐约可见简陋勾栏的影子,白日里也悬着昏红的灯笼,透出几分颓唐的艳色。
“父王,”澈儿的声音打破了阁中的沉寂,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沉凝,“您看这岸边的力夫,粮袋如此沉重,脚下的跳板却窄而湿滑。若遇风雨,或是监工催促过甚,失足落水者恐怕不在少数。”他指尖虚点那力夫肩头的汗渍与小儿手中的破碗,“还有这井边的妇人,取水不易。这城郭繁盛之下,寻常百姓的营生,不过挣个一日温饱,甚至温饱亦是艰难。”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勾栏隐约的轮廓,终究没再深言,只道,“新政之中,码头力役之安全章程、市井贫户之汲水便利、稚子蒙学之所……这些细微处,如同画上这些不起眼的墨点,连缀起来,才是真正的‘河清海晏’之基。”
东方宸闻言侧目,看向澈儿专注凝注画中微末处的侧脸。少年眉宇间那份对黎庶艰辛的天然体察与郑重,让他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他屈指,在澈儿方才所指的力夫旁边轻轻一叩,那一点丹朱落于绢素,醒目却不过分张扬。“见微知着,心系生民,甚好。此画精髓,未必尽在虹桥之盛,亦藏于这市井烟火、黎庶悲欢之中。” 帝王的赞许,亦如他的朱批,简洁而力道千钧。
殷照临的目光亦从城防转向澈儿所指之处。他沉默片刻,取过案上一支未蘸墨的紫毫细笔,笔杆在澈儿所言的破旧跳板与远处汲水井栏的位置,虚虚划过两道无形的线。“工部新制的码头防滑条陈,可着人速递沿河诸州。”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已是对储君关切最直接的回应,“至于水井…京畿官井疏浚增筑之议,年前便有司提过,可令其尽速具本上陈。” 他的行动,永远先于言语,如同最坚实的基石,承托着君王与储君的仁心。
画卷继续展开,流水的汴河,热闹的街市,巍峨的城楼一一呈现。三人不再言语,只余目光在千年之前的繁华与琐碎间巡梭。暖阁里只有玉轴滚动时极轻的摩擦声,以及炭火偶尔爆裂的细微哔剥。权力的厚重、江山的广袤、生民的艰辛,都在这无声的品鉴中沉淀交融。直到内侍轻步趋入,将一封火漆封缄的书信呈至澈儿手边。
“殿下,北境沈小将军的急信。”
澈儿接过,信笺一角沾染着风尘的粗粝感。他并未立刻拆看,指尖在信封上那道熟悉的、属于靖国公府嫡孙沈骁的劲疾笔迹上轻轻抚过,仿佛能感受到北境关山的风雪。他将信笺妥帖地纳入袖中,目光重新落回长卷之上。这一次,他看的却是城外郊野,土道旁一间小小的茶寮,旅人歇脚,骡马垂首,远处田畴阡陌,一片宁静的烟火人间。
殷照临的目光亦掠过那郊野茶寮,最终停在画卷末端一座孤零零的望火楼。他袖中手指微动,似握住了某样坚硬冰凉的物件,又缓缓松开。东方宸则轻轻合拢了手中一直把玩的一枚温润玉珏,唇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淡笑,视线掠过澈儿年轻而专注的脸庞,投向窗外渐沉的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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