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雨丝,细密如织,无声地落着。它们沾湿了宫苑新发的嫩芽,浸润了青石板铺就的路径,将整座皇城笼在一层半透明的、带着泥土清芬的薄纱里。澈儿立在暖阁敞开的廊檐下,目光穿过绵绵雨幕,落向远方灰蒙蒙的天际线。空气微凉,带着湿漉漉的生机,沁入心脾。
案几上,几份奏报已用朱笔批阅过,墨迹犹新。一份是京畿河道疏浚的最终成效呈报,图文并茂,详细标注了去岁淤塞最甚的几处河段,如今流水畅通,新筑的护堤石堰在春雨中浸润得发亮。另一份,则是自江南鱼米之乡递来的春耕情形简述,提及新推广的“踏犁”与“联保药柜”颇受农人欢迎,田间地头一片忙碌景象。朱砂点过之处,是澈儿清晰的批语:“成效初显,尤须戒骄戒躁,保水渠长通,察农具实情,勿使良法成扰民之政。”
指尖还残留着朱砂的微腻,澈儿端起手边温热的茶盏,浅浅啜了一口。茶水温润入喉,驱散了晨起批阅案牍的些微倦意。窗外雨声细碎,如春蚕食桑,反倒衬得这偌大的暖阁愈发宁静。这份宁静,是归巢后身体渐安、诸事渐顺的踏实,亦是新政落于实处、民心得慰的安然。
脚步声在廊外轻轻响起,一名内侍躬身趋近,双手捧着一只半旧的牛皮信囊,封口处盖着北境边关特有的狼头火漆印,印泥殷红如血,在微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
“殿下,靖国公府邸转来的,沈小将军的加急信。”内侍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边关驿马疾驰后的风尘气息。
沈骁!澈儿眉宇间的沉静瞬间被点亮,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生动的涟漪。他立刻放下茶盏,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囊。指尖触到粗糙的牛皮和冰凉的铜扣,一股属于北境风沙的、凛冽而熟悉的气息仿佛穿透纸背扑面而来。他几乎能想象出沈骁那小子,是在怎样跳动的篝火旁,或是疾驰的马背上,匆匆写下这些字句。
挥退内侍,澈儿利落地解开铜扣,抽出里面厚厚一沓信笺。纸张是北地常见的、略显粗粝的毛边纸,上面是沈骁那手熟悉的、带着刀锋般劲道的行楷,墨色酣畅淋漓,力透纸背,一如他本人爽朗不羁的性情。
“澈殿下钧鉴:”
开头是规整的敬称,但字里行间那股子亲昵劲儿已然藏不住。
“骁已离京旬日,一路快马加鞭,骨头都快颠散架了!所幸天公作美,尚未遇大雪封山。沿途所见,颇多感慨,不敢不报殿下知晓。”
信的内容迅速铺展开来。沈骁的眼光如同他手中的长枪,精准而务实。他详细描绘了归途所经州县,那些推行新政的地方风貌:
“殿下前番力主整顿驿站,沿途所见,确有大不同。河东道几处驿站,去岁尚是马瘦房塌、驿卒惫懒,此番路过,房舍齐整,草料充足,驿卒精神头也足了许多,换马交接利索得很,再无推诿延误之事。几个老驿卒私下嘀咕,说‘新规矩虽严,但月钱也实打实涨了,还按月发,再不用看上官脸色克扣’,脸上竟有笑影了。”
笔锋一转,又带出几分忧虑:
“然,亦有隐忧。过河西府时,见有差役下乡催征今年新定的‘保甲联防’人头费,名目虽新,架势却凶。几个村老围住里正苦苦哀求,言去岁歉收,春耕在即,种子钱尚不凑手,实难再缴此费。里正面有难色,却也无可奈何。骁观其情状,不似作伪。此等‘良法’若推行过急,或摊派过重,反成小民之累,恐非殿下初衷。”
澈儿读至此处,眉头微蹙。河西府……他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此事他略有耳闻,原意是加强乡里治安联防,费用由地方酌情自筹。看来,下面执行时,又走了样,成了某些人敛财或政绩的由头。沈骁这双在边关磨砺出的眼睛,看民生疾苦,竟比许多京官还要锐利几分。他提笔,在空白的信纸上飞快记下“河西府保甲费”几字,待会儿需与两位父皇及户部细商对策。
信笺翻过一页,北境边关粗粝的风沙气息更浓了。
“已近雁门。边关风物,迥异京华。天高地阔,朔风如刀,吹在脸上,那叫一个醒神!边民之苦,更甚内地。去岁冬寒尤烈,冻毙牛羊不少。所幸殿下着人快马送来的御寒药方及简易‘火墙’垒砌法,家父已命军中医官抄录多份,分发各屯堡及临近村落。骁亲眼见有军户依样盘起新炕,烟道通畅,屋里暖意融融,老人孩子脸上都有了活气。几个屯长拉着骁的手,一个劲儿说‘皇恩浩荡,储君仁德’,骁代殿下受了,心里也暖烘烘的。”
沈骁的笔触带着温度,描绘着那些粗糙的手掌、感激的面容和简陋却温暖的土炕。澈儿仿佛能看到边塞冬日里升起的袅袅炊烟,看到那些被风霜雕刻过的脸上露出的、微弱的希望。他推行这些微小改良时,未曾想过能如此快地惠及远人。一丝欣慰,如同温热的泉水,悄然流过心田。
“军务亦不敢忘。” 沈骁的笔调变得严肃精炼,“戍堡轮换已毕,斥候放出百里,未见大股敌踪。然零星游骑骚扰不断,尤以黑风口、野狐岭一带为甚。这帮狼崽子滑溜得很,一击即走,专挑落单商队或小股巡逻下手,烦不胜烦。家父已调整布防,增设暗哨游动哨,并严令各堡加强警戒,遇小股则缠斗歼灭,遇大股则烽火示警,固守待援。殿下放心,雁门关稳如磐石,有沈家军在,断不会让胡马踏过界碑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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