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大院那扇钉了补丁的木门敞开着,夕阳的金粉糊在门槛上,也糊在左邻右舍开合的嘴唇上。
“真抓着了?”
“那粽子烫得……哎哟!”
“棉棉了不起!”
议论声浪涌进堂屋。祝棉挤过这片嘈杂,感觉天然卷的额发黏在汗湿的鬓角。空气里还浮动着若有若无的麦芽糖焦甜、定影药水的微酸,混杂着海风的咸腥——那是昨天“照相馆危机”留下的记忆。
陆凛冬刚交接完情况回来,军装洗得发白,肩线依旧挺括。他没加入门口的热议,只把一个深蓝色丝绒小匣,轻轻放在五斗橱顶上。
“歇会儿。”他的声音有点哑,带着尘埃落定的疲惫。
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细微到几乎被吞没的轻响。
陆凛冬肩背的肌肉瞬间绷紧。祝棉的心也猛地一跳。
两人的视线同时钉在五斗橱的阴影里。
幽暗光线下,一点令人心悸的光芒,静静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那是一枚勋章。一枚刚刚还躺在丝绒匣里、象征无数艰险与荣誉的一级红星勋章。此刻,它脱离了基座,像一颗陡然坠落的星辰。更刺眼的是——金属表面,一道歪扭的裂痕,如同撕裂夜空的闪电,狰狞地贯穿了整个星徽。
空气在这一刻凝结。
陆凛冬的动作停住了。他看着地上那片静默的光芒,眉骨上的疤在昏黄光线下凝固成一道更深的刻痕。他没有俯身去捡,甚至没有太多表情变化。但那沉默里,裹挟着沉甸甸的、几乎实质化的重量。
祝棉已经一步抢过去,蹲下身。手指触碰到冰凉金属裂痕边缘时,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那感觉,像摸到了他肩背上某些不为人知的旧伤疤。
“啥响动?”门口的张婶探头要往里看。
“风!”祝棉猛地抬高声音,顺手把一颗沾灰的小花生踢到门缝外,“风把门拍上了!婶子,都散了吧!”
她语气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逐客令味道。人已半跪在地,用最快速度将勋章拾掇进丝绒匣,“啪”一声合拢盒盖。动作干脆利落,像处理一块在砧板上濒临过火的肉。
“砰!”木门被陆凛冬果断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一屋窒息的静默。
祝棉抱着匣子直起身,胸口微微起伏。四岁的和平从里屋门框边悄悄露出半边苍白小脸,清澈眼眸映着桌上的蓝丝绒匣子,小手紧紧抓住门框边缘。
陆凛冬走到桌边。他慢慢伸出手,指腹在那冰冷的丝绒表面停留半秒,最终没有掀开。他只是侧脸看着祝棉,下颌绷着。
他不需要问。她知道这枚勋章的分量——那不仅仅是个人的荣誉,更是无数并肩身影下沉默的凝结,一个军人几乎等同于生命的信仰象征。
裂痕刺眼得如同背叛。
祝棉深深吸了一口气。“能补,”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笃定,像在砧板上钉入一枚坚实的骨钉,“我有招儿。”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跳跃着这个时代稀缺的、近乎固执的“办法总比困难多”的火光。
“给我一晚。”
厨房成了临危受命的修补车间。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一块旧毛毯挂着隔光。暖水瓶里的开水倒在搪瓷盆里,腾起滚烫白雾。
没有金手指,全凭脑子里的存货和手头的家什。
一块压箱底的纯糯米砖,硬得像石块。祝棉小心翼翼砸开一角,露出里头雪白坚实的米粒。她量出一小碗,浸泡进滚烫的水里。白雾蒸腾,模糊了她的脸,只有那双眸子在雾气后头映着小煤油炉跳动的火焰,沉静专注。
案板旁摊着一小片东西——几片薄如蝉翼、却沉甸甸的食用金箔。这是她当记者时,江南一位雕金阿嬷送的“稀罕玩意儿”,说含特殊矿物,纹理独一无二。金箔在昏黄油灯下闪烁出奇异又尊贵的光芒,像某种来自未来的密码。
陆凛冬把需要修补的勋章部件拆了下来——那道裂痕贯穿的小五角星徽体,带着无法言说的伤痕,静静躺在砪碗里。他沉默地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如同最耐心的护卫,守着这方小小的奇迹场。
孩子们被严令禁止靠近这块“战时禁区”。他们只知道“妈妈的厨房又有秘密了”,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不同以往的紧张和神圣。
深夜里,只有煤油炉芯滋滋的燃烧声,和瓷杵碾磨糯米团发出的沉闷“咚…咚…”声,节奏单调而有力。
熬煮几个小时后,糯米胶终于达到极致粘稠的状态,如同融化凝固的琥珀。祝棉趁热用小刮刀挑了一点,将金箔碎片细密地揉压进去。昏黄油灯下,她屏住呼吸。
左手两根手指异常稳定地拈住裂开的星徽体两边。
右手手腕悬空,握着最细的点心镊子,尖端蘸着那滚烫、散发纯粹谷物清香的黏金液。
她动作精准如显微手术。
金糯米胶液在炽热状态下,被细密地填入那道狰狞裂痕的每一处细微纹路。热力仿佛重新塑造了伤痕的形态。每一秒都像在悬崖上走钢丝,汗水顺着她额角天然卷的发绺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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