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纫针的尖,就悬在祝棉的手腕上,只隔着一层汗毛的距离。
那针,是从组长呕血凝成的诡异闸门里刺出来的,针鼻子那儿,还洇着一个模糊的“安”字,像道陈年的伤疤。
针没落下。
因为和平的尖叫,比它更快。
四岁的小女儿蜷在厨房角落的矮凳上,薄薄的脊背绷成一张拉满的弓。她死死攥着半截铅笔头,面前速写本被撕得七零八落。她没看母亲,也没看地上那把镰刀,空洞的眼睛,只死死盯着窗外——那儿挂着一串刚洗过的槐花,水珠正一滴、一滴往下掉。
“三……次……”和平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被门外冲进来的喧嚣瞬间淹没。
“祝老板!又没了!”帮工小伙急赤白脸地冲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刚出锅的槐花饺,一转身,连笼屉布都给舔干净了!这都第三回了!”
作坊里,那股熟悉的麦芽甜和辣油香,被一股更霸道、更清冽的槐花新香粗暴撕开。
祝棉的目光,从那根要命的缝纭针,移到女儿颤抖的小手,再到窗外湿漉漉的槐花,最后,落在空荡荡的蒸笼上。那冒出的丝丝白汽,虚弱得让人心头发凉。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陆建国!”她猛地回神,声音沉得像浸透了岁月的老醋,“带你弟妹,把后院给娘守死!一粒渣都不许放过!”
她又看向那个脸盘圆乎乎的小儿子:“援朝!你记性好,前几次丢饺子时,墙根溜过的野猫野狗,尾巴毛什么色,都给娘想明白了!现在就去!”
六岁的陆援朝挺起小胸脯,用力擦了擦嘴角的辣油,转身就跑。
祝棉弯腰,一把将发抖的和平紧紧搂进怀里。孩子冰凉的额头贴着她温热的颈窝。
“乖囡,不怕,”她呼出的热气暖着和平冰凉的小耳朵,“告诉娘,你刚才说‘三次’……看见什么了?”
和平在她怀里猛地一颤,小脑袋埋得更深,沾着铅笔灰的指尖,神经质地抠着祝棉肩上被镰刀划破的布边。
几秒死寂,只有炉膛里余烬偶尔“噼啪”一声。
“耳朵……”细弱的声音从衣料里挤出来。
祝棉手臂稳稳地圈住她,声音压得很低,像安抚受惊的小兽:“谁的耳朵?”
一只冰凉的小手费力地从她怀里举起,颤抖着指向空蒸笼的方向,然后,笨拙地在自己的右耳垂下方,虚空点了一点。
“疤……”和平的声音抖得厉害,小脸发青,“…像…像螃蟹…爪子…抓过……”
“蟹爪状的疤?”
祝棉的心猛地一沉,像被铅块砸中。她眼前闪过组长手背上那不祥的墨绿菌斑,还有更早之前……钱穗穗在军属大院扯着嗓子造谣时,好像也提过她乡下有个“耳朵被螃蟹啃烂了”的表侄。
钱顺!
她抱起和平,快步走到旧方桌前,把孩子稳稳放下,抽走那张被撕过的速写纸,铺平。
“囡囡,不怕,”她掏出贴身藏着的半截铅笔芯,塞进孩子冻僵的小手里,“画下来,就用你最厉害的手,画下那只螃蟹爪疤。”
她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像暖热的豆沙,裹住了孩子心里的冰碴。
和平的小身体还在细微颤抖,但眼中的惊恐,慢慢被一种奇异的专注压了下去。她攥紧铅笔,指节泛白,小脑袋低垂,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细,却透着一股狠劲。
祝棉立刻转身。
角落里的组长依旧昏迷,皮肤下暗绿涌动。旁边是扫作一堆的碎瓷片。
她的手伸进案板下的旧面粉袋角落,摸索几下,利落地抽出一个油布小包。剥开层层油布,里面是几粒貌不惊人的细碎瓷屑。
这是敌机空投的伪金条边角料,当时陆建国像只警觉的小狼崽,偷偷藏了下来,理由是:“这味儿不对,腥,掺了铁锈和水腥气。”
祝棉捻起一点瓷屑在指腹搓磨,冰冷,带着金属般的微光。她动作麻利地和了一小团特意调制的软面,抓起拌了香油和虾皮的槐花馅。
那几粒要命的碎瓷屑,被均匀地裹进一小颗馅心,再被薄薄的软面团小心翼翼裹紧,捏成几十个玲珑的月牙饺。蒸汽升腾,那股霸道的槐花香,再次笼罩了整个作坊。
白雾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凝成水珠,啪嗒、啪嗒往下淌。
角落里,昏迷的组长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手背上的墨绿菌斑,似乎又晕开了一些。
夜色,浓得像泼翻的墨汁。
作坊的灯拉了,只留一缕小煤油灯豆在灶膛角落跳动。祝棉蹲在柴堆和水缸的暗影里,气息收敛,像块浸透冷油的木头。她手里,握着陆凛冬留下的那把旧扳手。
时间,像是冻住了。
喀啦——
后窗小气窗,传来被拨动的轻响。
一条黑影,佝偻、迅疾,像贴墙爬行的壁虎,撬窗挤了进来。落地时,右腿明显一顿,有点跛。黑影直扑灶台,粗暴地揭开笼屉,抓起两个饺子就塞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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