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残雪,扑打在江宁织造曹府那往日气派、如今却被贴上封条的黑漆大门上。陈浩然裹紧了身上半旧的棉袍,站在街角一处不起眼的屋檐下,远远望着那队如狼似虎的兵丁押着曹家男男女女,鱼贯而出。女眷的啜泣,孩童的惊啼,与兵丁粗鲁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敲打着这个冬日的清晨。他手中捏着一份刚刚收到的家书,是大哥陈文强辗转托人送来的,字里行间满是庆幸与后怕:“吾弟安然,乃家门大幸!江南风云骤变,速离是非之地,家中已备万全,盼归。”
他的心像被这寒风浸透,一片冰凉。安然?他确实安然。在曹家这艘巨轮倾覆的前一刻,他这只依附其上的“小虾米”,凭借着一贯的谨慎、对历史走向的预知,以及家族通过李卫这条线不着痕迹的运作,竟真的毫发无伤地从漩涡边缘脱身而出。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他亲眼见证了历史书页上冰冷文字背后,活生生的家破人亡。
那本他曾在曹頫书案一角惊鸿一瞥、内心震撼无比的《石头记》早期手稿,其诞生所依托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正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在他眼前崩塌。一种荒谬感攫住了他——他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竟成了这场悲剧的近距离目击者,甚至还在其中扮演了一个成功“避险”的微小角色。
“伴君如伴虎……”他低声咀嚼着这五个字,此刻体会到的,远比在家族会议上调侃时深刻千百倍。那不仅是权力顶端的危险,更是这庞大帝国机器运转下,个体命运如浮萍般的无力感。他能脱身,非才智过人,实属侥幸,且这侥幸,大半要归功于那个远在京城、却始终如蛛网般维系着他们的“家”。
回到他临时租住的小院,炉火带来的暖意并未驱散他心头的寒意。他摊开纸笔,开始记录。这不是幕僚的公文,而是他私人的笔记,用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看懂的、夹杂着简体字和现代符号的方式。
“雍正五年,腊月,曹家事毕。抄家之景,触目惊心。昔日钟鸣鼎食,今朝阶下之囚。历史洪流,碾过个体,无声却血腥。” 他写下这些字,笔尖带着微颤。他想到了曹雪芹,那个此刻或许在哭泣的幼童,未来将用一支笔,为这个家族,也为一个时代,竖起一座永恒的文学丰碑。“我这算不算……提前看到了《红楼梦》后四十回的真实结局?” 他苦笑一下,这幽默冰冷而沉重。
门被轻轻叩响。是陈乐天安排的人,送来了一封密信和一小箱银两。信是陈巧芸写的,字迹娟秀却透着急切:“三哥万安!京城闻江南剧震,父兄与吾皆心焦如焚。幸赖三哥机敏,又得李大人暗中周全。然风波未止,恐有宵小借机攀扯。家中紫檀生意已暂避锋芒,煤炭路引亦打点妥当。万望三哥速离江宁,北上途中一切已安排,至通州即有家人接应。另,闻怡亲王处似对三哥之‘谨慎干练’略有耳闻,此或为转机,切莫错过。”
浩然的瞳孔微微一缩。怡亲王胤祥!那位在雍正朝以贤王着称,手握实权,且相对开明的人物。家族的信息网络果然灵通,竟能捕捉到如此细微的风声。这意味着,他这次在曹家案中的“完美脱身”,不仅没有引起怀疑,反而可能因其在危机中表现出的“沉稳”和“干净”,入了某些大人物的法眼?这简直是险中求来的生机,是风暴眼中意外出现的宁静港湾。
他收起信,心中波澜起伏。家族的力量再次显现,不仅提供了物质保障和撤离路线,更是送来了至关重要的政治信息。这让他想起现代企业中的“风险控制”和“信息部”,陈家无疑将这个体系在古代社会发挥到了极致。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浩然收拾行装,准备按照家族计划悄然北上的前夜,麻烦还是不期而至。
来的是一名身着低级官服、面色阴鸷的税吏,带着两名差役,以核查“流寓人员”税赋为名,径直闯入了他的小院。
“陈先生是吧?”那税吏三角眼上下打量着浩然,语气不善,“听说你曾在曹府做幕?曹家亏空巨大,往来账目不清。你既为其幕僚,经手文书钱粮恐怕不少吧?有些事,还需你回去协助查问。”
浩然心中警铃大作。这绝非普通的税务核查,语气中的暗示再明显不过——要么是有人想借曹家案罗织罪名,拉他顶缸;要么就是看他这个“前幕僚”孤身一人,想敲诈一笔。所谓的“协助查问”,一旦进去,恐怕就很难干净地出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硬扛,也不能轻易就范。他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恭敬:“这位差爷明鉴,在下在曹府不过负责些寻常文书往来,抄写誊录,从未经手钱粮要务,此节曹府旧人皆可作证。且在下之薪俸,皆有账可查,绝无偷漏税赋之事。” 他一边说,一边暗暗将一小锭银子滑入袖中,准备伺机递上。这是官场陋规,破财免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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