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变得悠远而痛苦,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些挣扎求存、却始终向着北方眺望的日夜。
“他们将我锁在阴冷潮湿的祠堂,让我对着冰冷牌位忏悔。我不肯……我怎能认错?我与你之情,天地可鉴,何错之有?”他的魂体因激动而微微波动,“于是,他们断了我的银钱,一纸文书,将我之名从族谱中狠狠划去……我成了无家无族的孤魂野鬼。”
“可我不在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书生罕见的执拗与决绝,“我在西湖边,苏堤尽头,赁了一间最便宜的陋室。窗外就是残荷断梗,雨打芭蕉,夜夜声声入耳,如同催征的鼓点。我日日夜夜替人抄书,一幅字换几文钱;替不识字的贩夫走卒写家信,字斟句酌,换取微薄的酬劳。我的手,原本只握圣贤书、狼毫笔,那时却磨出了茧子,沾满了劣质墨汁的味道……但我心里是热的!我只有一个念头——攒钱,回去,回去找你!带你离开风沙苦寒之地,来这江南,看烟雨画桥,听吴侬软语! 我以为,只要我心意够坚,总能凿穿这世俗的铜墙铁壁,总能……回到你身边。”
他的眼神中燃起过一瞬昔日的火焰,但随即被更深的无力感吞噬。
“我四处打听北上的商队,甚至想过剃了头发,混入僧侣队伍,只求能出关寻你。可那时……边关情势一日紧过一日,朝廷严令,片板不得下海,汉人严禁出关,尤其是通往科尔沁的方向……盘查得如同铁桶一般。”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英雄末路般的悲凉,“我数次尝试,带着好不容易攒下的盘缠,躲在运粮草的车队里,扮作落魄的游方郎中……每一次,都被如狼似虎的兵丁拦下,搜查,辱骂,最后一次……他们认出了我,沈家的‘逆子’,将我当作里通外族的细作,抓起来……鞭子,棍棒……呵……”他虚幻的身影似乎瑟缩了一下,那是深入灵魂的痛苦记忆。
“伤病交加,心中郁结如巨石堵胸……我便一病不起,咳出的血,染红了榻前的地板,像极了草原上夕阳的颜色。”他缓缓说道,语气归于一种死寂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噬骨的绝望,“就在我奄奄一息,靠着对你的念想吊着最后一口气时……我听到了……听到了你嫁与瓦剌王子,成为尊贵王妃的消息。”
他闭上眼,魂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再次经历了一遍那致命的打击。“那一刻……我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像琉璃盏摔在地上,清脆一声,便粉身碎骨,再也拼凑不起来。我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等待……都成了这世间最可笑的笑话!我以为……我以为是你终究不愿再等,不愿随我过这清贫漂泊、受人白眼的的生活……我怨过,恨过,恨天道不公,恨命运弄人,更恨你……为何如此轻易便背弃了我们的誓言……” 他的声音哽咽,带着魂灵哭泣时那种无声的悲恸。
其木格听到这里,再也无法抑制,失声痛哭,用力摇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不是的……文渊,不是的!我是为了部落,为了阿爸……我是被迫的……”
沈文渊的魂影温柔地、心痛地打断她,眼中满是怜惜与无尽的悔恨:“我现在知道了……我都知道了。直到魂魄离体,徘徊于阴阳交界,执念不散,方才在冥冥中感知到一些碎片……感知到你的苦衷,你的无奈,你在雁门关外,那三年风雪中的翘首以盼……其木格,对不起!是我无能!是我未能及时赶到,护你周全,还……还如此误解你,在心中怨了你这么多年……” 他的声音充满了锥心刺骨的懊悔,“是我辜负了你在风雪中的等待,辜负了你对我这个无用书生的信任……”
他抬起虚化的、半透明的手,颤抖着,伸向其木格泪流满面的脸庞,似乎想为她拭去那滚烫的泪水,指尖却只能徒劳地、悲伤地穿过那温暖的实体。“我死后,执念太深,不肯往生,浑浑噩噩,徘徊在江南的雨巷水郭,听着桨声欸乃,看着烟雨朦胧,心中却只有北方的风雪和你的容颜……还有那……未能兑现的承诺。八抬大轿,凤冠霞帔……文渊……食言了……对不起……” 最后三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重得仿佛压垮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其木格泣不成声,所有的委屈、漫长的等待、刻骨的遗憾,在这一刻,终于被理解,被看见,被温柔地接纳。她用力点头,又用力摇头,千言万语,都化作了决堤的泪水。
“如今,得见你一面,亲口向你道歉,亲耳听你诉说,知晓你并非背弃,我心愿已了,执念可消。”沈文渊的魂影露出一个无比释然、却又带着深深眷恋与不舍的笑容,身影开始逐渐变淡,如同晨曦中即将散去的薄雾,“其木格,忘了我这个无用之人吧。好好活着,平安喜乐,连同我的那份……一起。”
他的目光最后投向顾愔,再次深深一揖,那感激,发自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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