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三年秋天,瓦剌的聘礼堆满了父亲的营帐,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百里之外。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流下泪,他说:‘其木格,为了部落,为了你还在吃奶的侄子们……阿爸求你。’”
“我嫁了。” 简单的三个字,从她齿间艰难地挤出,却仿佛瞬间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的肩膀微微垮了下去。“不是背叛,是责任,是……对现实的绝望。出嫁那天,我怀里揣着他给的手帕,像揣着一块冰,一块烙铁。”
“后来,我辗转从南边来的行商那里听说,”她的声音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一直维持的平静终于出现了裂痕,“他回去后,因执意要北上娶我,与家族彻底决裂,被剥夺了继承权,甚至被从族谱中除名。他没有放弃,数次变卖家当,想方设法要北上寻我,却恰逢边关战事又起,禁令森严如铁壁。他积郁成疾,一病不起……就在我出嫁后的第二个冬天……病逝在了江南的蒙蒙烟雨里。行商说,他终身未娶,临终前,还喃喃喊着我的名字……”
她终于抬起头,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干涸的、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荒芜与心痛。
“他至死……都以为,是我背弃了誓言,贪恋瓦剌王妃的尊荣。他不知道,我就在雁门关外,等了他整整一千多个日夜,等到心成了灰,等到雪落满了头,等来的……却是他的死讯,和一场无法抗拒的、埋葬了我一生的政治婚姻。”
“我们谁都没有错,又谁都错了。”她摩挲着那块手帕,上面的并蒂莲依旧紧紧缠绕,鲜艳得刺眼,讽刺般地映照着天人永隔、生死误解的现实。“他留给我的,只有这块手帕,和一句……没能兑现的承诺。我留给他的,恐怕……只有至死都无法释怀的误解和……怨恨了吧。”
故事讲完了。其木格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被时光与悲伤风化的雕塑,所有的色彩、声音、活力,都从她身上褪去。她带来的不是外部的恐怖,而是一种由时代、命运、误解共同酿造的内里的、绵长细腻、却足以将灵魂反复凌迟的遗憾与悲伤。
顾愔沉默了很久,久到其木格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他看着她手中那块承载了太多重量的手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的遗憾,与你一样深重。”顾愔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而误解,或许是这世间最伤人的刀。”
他站起身,没有走向酒架,而是走到了那口微光莹莹的“存在之泉”旁。他俯身,用手舀起一捧泉水,那泉水在他掌心仿佛拥有了生命,流淌着奇异的光泽。他低声吟诵着某种古老的语言,那声音仿佛能与灵魂本身共鸣。随后,他将那捧泉水,轻轻洒向吧台前方的空处。
光雾氤氲,如江南三月朦胧的烟雨。那穿着青衫的身影在其中缓缓凝聚,由淡至浓,仿佛一幅被水浸润后重新显影的古画。他面容清癯,病容刻骨,却依旧掩不住那份浸透书卷的儒雅。他的眼神先是茫然,随即,如同暗夜中骤然点亮的孤灯,死死锁住了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
其木格如遭雷击,猛地起身,檀木酒杯倾倒,醇香的马奶酒洇湿了台面,她也浑然不觉。她死死捂住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眼眶瞬间通红,积蓄了数十年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滚落,砸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文……文渊?”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像是怕惊扰了这易碎的幻梦。
那书生魂影,沈文渊,贪婪地凝视着那张刻骨铭心的容颜,尽管岁月在上面留下了无情的刻痕,但那眉宇间的英气,那双贝尔湖般深邃的眼睛,与他记忆中一般无二。他虚幻的嘴唇微微翕动,空灵而温柔的声音,带着江南水汽特有的湿润与缱绻,穿越了数十年的生死茫茫:“其木格……真的是你……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那声音里,有巨大的悲伤,有豁然的释怀,更有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沉淀了半生的思念。
顾愔静立一旁,如同亘古存在的山峦,沉默地见证着这跨越阴阳的重逢。连脑海中的石中剑,也敛去了所有戏谑,只剩下肃穆的沉寂。
沈文渊的魂影转向顾愔,执了一个极其标准、甚至带着几分固执的古礼,虚虚一揖,青衫袖摆随风微动:“多谢上神,予此机缘,让晚生残魂得聚,能与故人一晤,消解心中……积郁数十载的块垒。” 他的姿态,依旧保持着读书人最后的骄傲与风骨。
然后,他重新看向其木格,眼神里翻滚着无尽的爱恋、痛楚、悔恨与怜惜,开始了那场迟到一生、来自黄泉彼岸的倾诉:
“其木格,”他的声音空灵,却字字清晰,带着魂体特有的微颤,仿佛风中残烛,“你可知……我回到那所谓的‘温柔富贵乡’,面对的……是何等景象?”
他的叙述,将酒馆的温暖瞬间拉入了江南阴冷潮湿的雨季。
“父亲的震怒,如同钱塘江的潮水,几乎将我淹没。他砸碎了书房里我最爱的洮河绿石砚,骂我‘孽障’,‘被塞外蛮风蛊惑了心窍’。”沈文渊的魂影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苦笑,“这还不算……族中长老,昔日夸我‘少年英才’的师长,同窗好友……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鄙夷与惋惜,仿佛我沾染了什么洗不掉的污秽。士林清议,杀人不见血啊……其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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