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并非纯粹的黑暗，而是汉堡港区特有的一种混浊。远处巨型龙门吊的轮廓如同蹲伏的钢铁巨兽，其上的探照灯偶尔划过夜空，切割开弥漫的煤烟与水汽，投下短暂而惨白的光柱。近处，“绳索街”错综复杂的巷道则沉入更深的阴影，只有零星几盏防风的煤油灯，在饱含盐分和腐烂物气息的潮湿空气里，顽强地吐出昏黄而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湿滑、布满污渍的鹅卵石。

顾愔像一道没有实形的烟，紧贴着冰冷、长满苔藓的砖墙移动。他身上那件沾满油污的深蓝色工装，散发着与周围环境完美融合的机油和汗渍混合气味。他低垂着头，破旧的鸭舌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一个被刻意弄得脏污不堪的下巴。他的步伐带着一种长期重体力劳动后特有的、微微拖沓的疲惫感，与巷子里其他偶尔匆匆走过的、同样衣着破旧、神情麻木的身影别无二致。

他在等待。目光透过低垂的帽檐，锐利地扫视着不远处那扇没有任何标识、木质腐朽、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就在半小时前，他目睹了一个穿着稍显体面、但眼神慌张的男人被从那扇门里几乎是扔出来的。门内传出的低吼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拿些连法兰克福黑市都骗不过去的破烂图纸，就想换元帅卫队的换防时间？想死别拉上我！滚！再让我看到你，直接送你去达豪度假！” 那个男人连滚爬爬地消失在黑暗里，留下巷子更深的死寂。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咸腥的海风试图冲淡港区固有的鱼腥和腐烂木头的味道，却被更浓烈的、从附近小型非法作坊飘出的劣质酒精、焊接金属的刺鼻烟雾以及某种化学溶剂的怪异甜味所覆盖。远处，隐约传来蒸汽机车沉重的汽笛声，以及港口方向吊装货物的金属撞击声，为这片阴影地带提供了永恒不变的工业背景音。

直到周围只剩下这些背景噪音，以及自己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顾愔才像一片被风吹动的落叶，悄无声息地飘到那扇木门前。他没有用手掌，而是用指关节，按照那个报童用半块黑面包换来的节奏，不轻不重地敲响了门。

“笃…笃笃…笃…笃笃…”

门上那个不过硬币大小的窥视孔几乎是在声音落下的瞬间就“唰”地一声拉开。一双布满血丝、充满了怀疑、疲惫与底层戾气的眼睛，在孔洞后的黑暗里死死地盯着他，像审视一件来路不明的货物。

“谁？干什么？”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管。

顾愔没有抬头，帽檐依旧压得很低，声音从阴影下传出，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劳工常见的沙哑和谨慎：“找老费宾。刚从威廉港的‘北海造船’过来，那边工期结束了。听说汉堡这边……大厂子机会多，想问问布洛姆-福斯或者德意志造船厂最近还招不招焊工或者装配工？待遇、规矩怎么样？”他刻意选择了两个知名的、与军方有密切合作的造船厂，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有技能、寻找更好机会的流动工人。

门后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招工去劳工介绍所！或者去厂门口看告示！跑我这来打听这个？找错门了！”

顾愔不退反进，身体微微前倾，更靠近窥视孔，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劳工所派的全是基尔运河清淤的苦活，挣不到几个钱。我听说……有些‘特殊订单’的车间，工钱能高一截，就是管得严，查得勤。”

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柏林米特区那边前几天就不太平，戴铁袖标的和那些铁螃蟹（指步行机甲）发了疯似的，把几条街翻了个底朝天，不像抓人，倒像在……找什么东西掉地上了，扫来扫去。我运气好，溜得快。就怕汉堡这边也有类似的‘讲究’，不小心撞上，那就不是丢工作的事了。”

门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能听到里面粗重的呼吸声，似乎在权衡。一个只是来找工作的工人，不会如此关注治安军的异常动向，并且能将此与工作风险联系起来。这小子，要么是过于谨慎，要么……就是另有所图，但图的东西似乎又没那么敏感。

几秒钟后，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木门向内打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进来。快点！”

顾愔像泥鳅一样滑了进去。门在他身后立刻被关上，沉重的门闩落下。

内部空间比外面看起来稍大，但极其压抑。低矮的天花板似乎随时会压下来，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机油、金属碎屑、陈年灰尘和一种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靠墙的货架上堆满了各种难以辨认的零件、破损的仪表、缠成一团的线缆，甚至还有几台被拆开一半、带有模糊军徽的通讯设备残骸。唯一的光源是一盏挂在横梁上的、罩着油腻灯罩的煤油灯，投下昏黄而不稳定的光芒，将一切物体的影子都拉扯得扭曲变形。

老费宾，那个头发灰白稀疏、穿着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皮围裙的老头，正坐在一盏带有放大镜的工作台灯下，用一把小巧的镊子，极其专注地拨弄着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结构精密的齿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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