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查阅档案,赵宸也有意识地与馆中中下层官吏接触。那位负责档案管理的刘录事,便是其中之一。刘录事名唤刘文昭,年近五旬,鬓角霜白如染秋雪,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袍,袖口磨出毛边,线头歪斜,却总是一尘不染,连衣领处的褶皱都熨得笔挺。他每日清晨必用一块旧棉布细细擦拭官靴,动作虔诚得如同僧人拂拭佛前香炉。他在崇文馆蹉跎半生,熟悉每一卷档案的编号与去向,连哪卷《永和实录》被老鼠啃了第几页都记得清清楚楚,却因性格耿直、不屑逢迎,始终是个从八品的录事,连个主簿都未混上。馆中年轻官员背地里笑他“活字典,死脑筋”,可谁要找不着卷宗,又都得点头哈腰来求他。
赵宸并不急于拉拢,只是时常在与刘录事交接档案时,闲聊几句,言语间对其熟悉典章制度、管理井井表示由衷赞赏:“刘先生对《大胤会典》的脉络了如指掌,若非亲历三朝,岂能如此?便是国子监祭酒,怕也未必有您这等功夫。”一次,他“偶然”听闻刘录事老母患病,需一味珍稀药材“云雾参”以固本培元,市面难寻。这药产于西南绝壁,十年一采,千金难求。
次日一早,赵宸便让李德全从宫外秘市寻来,用素布包好,亲自递上:“恰有多余,搁置亦是浪费。先生孝心可嘉,此物或可略尽绵力。”递药时,他袖口微扬,露出腕间一道陈年疤痕,暗红狰狞,如一条盘踞的毒蛇,刘录事目光一闪,认出那是边军特有的箭伤——箭头曾深入骨髓,若非命硬,早已折在塞外风沙中。
刘录事双手微微颤抖着接过那件物品,指尖触到布包的温热,仿佛捧着的不是药材,而是半生未被看见的尊严。他低头嗅了嗅,一股清冽药香沁入肺腑,眼底骤然泛起水光。他深知这“多余”二字背后的分量——宫中秘药,何来“多余”?分明是殿下彻夜奔波,才换得这一包救命之物。
他喉头滚动,声音沙哑:“殿下的厚爱,刘某会永远铭记在心。”
赵宸却只淡笑:“先生不必言谢。孝道至重,我不过顺手为之。若真要说谢,该是我谢您——这些日子,您为我调阅的卷宗,可比我父皇给的赏赐还珍贵。”
从那以后,每当赵宸需要调阅一些冷僻或敏感的档案时,刘录事总会“恰好”地将这些档案整理得更加齐全。甚至有时候,他还会主动提醒赵宸:“殿下如果想要查看永和年间的漕运旧档,不妨看看卷七,那年户部与兵部的对账,其中有些内容非常有意思。”——话说到一半,便低头继续整理卷宗,仿佛什么都没说。
有一次,突然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如战鼓擂动,整个崇文馆瞬间被雨幕吞没。赵宸正欲归府,忽见刘录事披着蓑衣,在廊下吃力地搬运一摞古籍,书卷用油布裹着,却被雨水浸透,边缘已微微卷曲。他肩上扛着两捆,怀里还抱了一叠,步履蹒跚,蓑衣被风掀开,半边身子早已湿透。
“刘先生!”赵宸疾步上前,撑起随身携带的油纸伞,快步走过去为刘录事遮雨。两人并肩而行,伞不大,只得倾斜向刘录事那边。赵宸半边肩膀露在雨中,衣袍迅速被浸透,贴在背上,凉意刺骨。
“殿下!使不得!这……这折煞老臣了!”刘录事慌忙推拒。
赵宸却笑道:“先生莫非以为,本王是那等只知索取、不知共担的薄情之人?这几卷《永和地理志》若被雨水泡烂,我可得哭上三天三夜。”
刘录事一愣,随即苦笑:“殿下这话说得……倒像咱们在合伙做买卖,您是东家,我是账房。”
“不错,”赵宸目光深远,望着雨幕,“咱们确实在做一笔买卖——买的是江山安稳,卖的是贪墨鼠辈的命。”
两人在雨中缓行,脚步声与雨声交织,伞下一方天地,竟似隔绝了整个皇宫的权谋与喧嚣。走着走着,刘录事忽然转过头来,声音低沉:“殿下可知道,这崇文馆的典籍,最怕的不是蛀虫,也不是雨水,而是人心啊。”
赵宸的目光猛地一凛,如寒刃出鞘,但他很快收敛,只轻轻点头,温声道:“先生所言,深得我心。”
无需言语盟誓,一种基于尊重与需求的默契,便在无声中建立。刘录事成了赵宸在崇文馆内一个稳定且可靠的信息支点,如暗夜中一盏不灭的灯,虽微弱,却足以照亮迷途。
某夜,三更天,雷声隐隐,似远古巨兽在云层中低吼。刘录事忽至赵宸居所,衣衫微湿,怀中紧抱一册密档,封皮无字,却盖着三重火漆印。他低声急道:“殿下,东厂近日频繁调取边州粮册,还暗中拷问了两名户部书吏……我趁乱抄录了这份,您务必一观!”
话音未落,窗外忽有异响——是瓦片轻响,似有夜行之人踏檐而过。
赵宸眼神一寒,猛地掷出手中茶盏!
“啪——!”
碎瓷声清脆刺耳,惊起檐下栖鸦,扑棱棱飞入雨夜。烛火摇曳中,两人相视一眼,同时熄灯,隐入暗影。片刻后,窗外人影一闪而过,如鬼魅般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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