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参军立于帐中,甲叶轻响,脸色微变。他原以为这位皇子少年得志,正该趁胜而进,攫取军心,却不料竟主动退避三舍。他怔了怔,见赵宸神色平静如水,眸光澄澈无波,不似作伪,只得抱拳躬身:“是,末将定将殿下之言,转呈元帅。”说罢,转身离去,脚步略显沉重,仿佛背负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震撼——这皇子,竟比老帅还沉得住气!
待其离去,帐帘落下,隔绝了外头呼啸的北风。夏荷轻步上前,指尖微颤地收拾茶具,铜盏相碰,发出清越的轻响。她终于忍不住低声道:“殿下,裴帅主动相邀,正是建立威信的大好时机,为何……拒之门外?如今军中谁不敬您?您若肯点头,何愁不能掌兵权?甚至……甚至可借此机会,培植亲信,为日后……”
她未尽之言,赵宸却已明了。
他微微一笑,重新拾起书卷,指尖拂过纸页上描绘的北境山脉轮廓。窗外一缕阳光斜照进来,落在他侧脸,勾勒出清俊而冷峻的线条。他目光深远,似穿透了帐外风雪,望向京城那座金碧辉煌却暗流汹涌的宫城,仿佛已看见太极殿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正冷冷注视着北境的一举一动。
“夏荷,”他声音轻缓,却字字如铁,带着重生者独有的沧桑与洞明,“你要记住,有时候,退一步,比进一步更难,也更重要。裴帅是北境支柱,三朝元老,威信如山,军中将士视其为父兄。我若此时欣然前往,以皇子之尊参与军议,所言所行,必会影响决策。胜了,功高震主,朝中御史必弹劾我‘结将擅权’;败了,更成众矢之的。如今父皇多疑,太子虎视,齐王暗中结党,我若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顿了顿,指尖轻点书页上“云州”二字,声音更低,却如寒夜低语:“此刻,保持距离,明确本分,才是对裴帅最大的尊重,也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他若信我,便知我无野心;他若疑我,我越靠近,他越忌惮。而我,偏偏要让他……不得不信我。”
他看得明白,裴岳的邀请,七分是出于对他能力的认可,三分未尝没有试探之意——试探他是否恃功而骄,是否有意借机插手军权,甚至取裴岳而代之。他此刻的婉拒,正是要打消这三分试探,将“纯臣”、“本分”的形象牢牢立住,如磐石般不可动摇,如寒梅般清冷自持。
约莫半个时辰后,帐外再次响起脚步声,这次来的,是秦烈。
他依旧是那副风风火火的样子,玄铁重甲上还沾着雪沫与干涸的血迹,靴底踩在冻土上发出“咯吱”闷响,掀帘而入时,带进一股凛冽寒气,帐中炭火微微一晃,火星四溅。但他看向赵宸的目光,已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敬佩与亲近,甚至带着一丝晚辈见长辈般的诚恳与依赖。
“殿下!您真是神了!”秦烈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如钟,在帐中回荡,震得悬着的铜壶微微晃动,“裴帅听了您的回复,沉默良久,端起茶盏又放下,眉头拧了又松,最后只叹了一句:‘八殿下,深明大义,通透练达,非常人也!’还命我等将领皆要以殿下属下之礼相待,不可轻慢,更不可无礼。”
赵宸请他坐下,夏荷默然奉上热茶,茶烟袅袅升起,带着松子熏香,缓和了帐中紧绷的气氛。赵宸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语气淡然:“秦将军过誉了,不过是恪守本分罢了。裴帅乃沙场宿将,北境有他,固若金汤。我等后辈,唯有敬仰学习,岂敢僭越?”
秦烈嘿嘿一笑,却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甲叶摩擦发出细微声响,仿佛怕被外人听见:“殿下,末将此来,除了传话,也是心中有些疑虑,想向殿下请教。”他挠了挠头,眉头紧锁,声音压得更低,“黑风口败退的蛮族残部,与之前游弋在外的小股骑兵似乎有汇合迹象,斥候探报,他们行踪诡秘,不再试图冲击我方主要关隘,反而像……像在绕道穿插,专挑山间小径,避我耳目。裴帅判断他们可能想袭扰后方,但具体目标难定,军中争论不休,有人说是青山口,有人说是白河屯……”
赵宸闻言,放下茶盏,目光缓缓移向桌案一角那张羊皮粗绘的北境地图。炭火的光映在纸上,山川河流如血脉般蜿蜒,关隘、要道、粮仓皆以朱砂标出,像一幅巨大的棋盘。他指尖缓缓划过云州防线后方,掠过几个标注着粮仓符号的红点,最终,在一个名为“柳泉镇”的地方轻轻一点。
那里是云州防线重要的后勤补给点之一,囤积了大量刚从内地转运来的秋粮与军械,位置相对靠前,守军兵力因主力被牵制在前线而略显薄弱。地图上,它像一颗孤悬的棋子,嵌在群山褶皱之中,四周密林深谷,极易藏兵。
“秦将军,”赵宸抬起头,眼中不再有方才的温润,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如刀锋般的冷光,冷静而锐利,仿佛能穿透迷雾,直视敌军之心,“蛮族此次南侵,根本原因在于其内部饥荒。黑风口一役,他们不仅折损精锐三千,更被我们焚毁了随军粮草与冬储牧草。如今久攻不下,师老兵疲,马瘦人饥,最缺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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