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文章在沙湾底放火,被盐场学校记了大过,实际上,始作俑者是我。我不拿火柴,郝文章就不能点火。我怕火熄灭,把半帘子草堆在余火上。此时刮来一阵大南风,大火顷刻间席卷沙湾底。郝文章因为我背黑锅,从来都不埋怨。
如果我人生有两个启蒙老师,郝文章是其中一个。从小到大,我和他形影不离。他家里去人多,他知道的事情也多。他说美国放原子弹,能把方圆七十二里之内烧成灰烬。每当开山放炮天边打伞,我都心惊肉跳,以为美国放原子弹了。他说南方大山里大蟒蛇吃人,一个班的解放军连人带枪被吸进肚子里。每当天边出现条状云,我以为是那条大蟒蛇。他说以后的人越长越小,人赛酒壶马赛兔。我松了口气,幸亏已经生下来,没变成酒壶那么大。“大雨哗哗下,沈阳来电话,让我去当兵,我也不害怕”,这首流行的儿歌,我也是跟他学的。还有“瓦罐不离井破,将军难免阵亡,”“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蝎子犹为毒,最狠妇人心”“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等名句。
和郝文章在一块儿我什么都不怕,想去望海楼拿腿就走,还想冒险攀蛇盘地。
我对郝文章说:“我还没去过大西山,不知道什么样。”他说:“我姥爷家在大西山,我领你去。”他马上带我去他姥爷家,也是我头一回去大西山。
大、小西山是两个比邻的自然屯,董家都是大姓,同承一支血脉。两屯之间隔着两座沙岗子,像隔着两个朝代。潮涨潮落是大西山的五更鸡鸣,“忽达呼哒”的窗户纸告知大西山人,海面风高浪急还是风平浪静。小西山人被节气牵着鼻子走,一年四季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大西山人被潮汐往前推着走,出海要看龙王爷的脸色。小西山人熟知哪块地是蟹了黄和旱龙道,确定种苞米丰收还是栽地瓜高产。大西山人熟知海底下某处有暗礁还是平滩,看水纹确定鱼窝、看水流判断鱼道。浩淼的大海上,一叶孤帆是沧海一粟。惊涛骇浪中,同舟共济是共同守望。小西山人在田野上慢慢吞吞赶着老牛车,大西山人驾船在海上乘风破浪。小西山人一天三顿饭离不开咸菜大酱,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大西山人的饭桌上顿顿摆满海鲜,手头从来不缺活钱。在海物的常年滋养下,大西山的男人高大挺拔,性格豪放。连有智障的大脑蛋也自高自大,觉得比小西山人高出半个脑袋。
小西山的女人们见不得人,一见生人就躲,拉一把一筋筋。
大西山男人强女人也滋润,见了公公辈和大伯子辈不笑不说话。小叔子见了她们就倒霉了,按倒敞开怀就喂奶。屯中来了陌生人,她们笑脸相迎主动搭讪,既响呱呱地敞亮又温柔多情,一双眼睛火辣辣。她们在海里挖蚬子、耪花蛤、捉螃蟹、刨海蛎子拣海螺,小西山的女人们在房前屋后园子里挖土豆、摘芸豆和茄子辣椒。小西山人知道好吃得留籽儿,大西山人明白春天打一篮,秋天少一船。大西山河口门子船来船往帆樯林立,天南海北人语马嘶,小雪封冻大雪撵船。
历代大西山孩子们,以有海有船而优越,路过小西山和盐场街上,高唱古老的儿歌奚落:“小西山,跑旱船,盐场的兔子蹦江南!”历代小西山和盐场的孩子们也不示弱,齐唱儿歌揭短:“大西山,溜海边,养汉老婆一大滩!”
大西山人出海未归,十有八九是船翻人亡。小西山人溜海没回来,肯定拣到了拿不了的海物。小西山没人养船没人出海,很少有人淹死,这是唯一比大西山的优越之处。大西山货到地头死,小西山人没事很少去大西山。
大、小西山两屯的董姓分枝越来越远,出了五服也不能通婚。两屯的公猪母猪跳圈,都到大沙岗子上幽会。春天狗起秧子,两屯的公狗母狗随意缠绵。
自从两屯都搬进了外姓人,才有了婚姻关系,也多了走动和人情往来。
小西山人外出经过盐场,不用翻越大沙岗子,人和牲口少遭罪。大西山人外出,必须翻过大沙岗子,从小西山前街经过。家家户户那点怕人事儿,路过的大西山人耳闻目睹了如指掌。小西山人对大西山的了解,道听途说揣摩猜测。
大西山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小西山葫芦头养家雀——越养越筋筋。
大西山人见多识广豁达开化,人才辈出,好几个人在外面做事。董万顺是大、小西山董家的翘楚,解放前是热河省警察署长,骑洋马挎洋刀带护兵马弁,每年都回大西山光宗耀祖。警察署长的马队从小西山街上经过,“当当”的马蹄掌声至高无上。此时的小西山男人们就像缩头乌龟,羞愧得抬不起脑袋。
在婚姻上,大西山男人和小西山的光棍更是天差地别!
大西山的男人到了十五岁成家,四十岁之前当爷爷,六十岁四世同堂。
小西山的光棍娶寡妇拉帮套,能留下后代就不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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