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窑河湾的湍流声被船舱厚重的木板隔绝,只剩下如同凝固铅块般的寂静。
冯元飏站在舱门口,浑浊的老眼透过掀开的帘子缝隙,死死盯着舱内那个居中而坐、正低头啜饮热茶的少年身影。
那身粗劣的“兴漕”号衣,沾着泥点和水渍,与他记忆中储君应有的明黄蟒袍、金冠玉带判若云泥。
可那挺直的脊梁,那沉静的气度,尤其是那张年轻却已显露出棱角、与记忆中崇祯皇帝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国字脸……像,太像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冯元飏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强行将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悲鸣压了回去。
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这短短几步的距离,仿佛横亘着千山万水。
认?心理不愿,或者说是不敢认。
认了,便是彻底坐实了那锥心刺骨的噩耗,他效忠了半生、待他恩重如山的崇祯皇帝,那个励精图治却又刚愎多疑、最终在绝望中自缢殉国的陛下,真的…没了。
但,又如何能不认呢!
“冯巡抚一路辛苦了。”舱内,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冯元飏浑身一震,如同被惊醒。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河水的湿冷和初春的寒意,直灌入肺腑,刺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因连日操劳而微微佝偻的腰背,伸出枯瘦却依旧有力的手,用力地、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袍袖和衣襟。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
他不再犹豫,一步踏入了船舱。
身后,其子冯忠紧随而入,脚步沉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舱内环境。
赵啸天几乎是同时动作,如同鬼魅般闪到舱门处,警惕地扫视了一眼舱外,确认无人窥探后,“哐当”一声,将厚重的舱门紧紧关上、闩死。
舱内光线顿时更加昏暗,只有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每个人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
冯元飏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朱慈烺身上。
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踏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那双阅尽沧桑的老眼,此刻红得吓人。
他死死地盯着朱慈烺,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那身二品官袍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摇摇欲坠。
旁边的王之心见状,眉头紧锁,上前一步,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宫廷烙印的、尖细却异常清晰的嗓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凝视:
“冯大人,看见太子殿下,自当行礼,如何您今日竟忘了礼数?”
王之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与老奴之前认识的、最重规矩体统的冯抚台,可是大不一样啊。”
这声音如同惊雷,劈开了冯元飏混乱的思绪。
他猛地看向王之心,这张苍老却带着精明干练的脸……
是了,是了!是陛下身边那位深得信任、常在御前行走的大太监王之心。
这声音,这气度,绝不会错。
最后的疑虑如同冰雪般消融——
眼前这穿着粗布号衣的少年,就是大明皇太子朱慈烺!
那两个依偎在旁、同样衣着简陋、脸上还带着泪痕和惊恐的孩子,就是定王朱慈炯和永王朱炤!
“殿下,陛下他……”冯元飏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
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强撑,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他再也控制不住,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狠狠砸向坚硬的舱板!
“咚。”沉闷的撞击声在狭小的船舱内回荡,听得人心头发颤。
“陛下啊——”一声撕心裂肺、饱含着无尽悲怆与绝望的嚎哭,猛地从冯元飏胸腔里迸发出来。这哭声凄厉、沙哑,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老臣,老臣无能,老臣该死啊——”
他一边哭嚎,一边用尽全身力气,一次又一次地将额头砸向舱板,咚咚作响,鲜血瞬间从他磕破的额角渗出,染红了灰白的鬓发和冰冷的木板。
“老臣,老臣一个多月来连上数十道奏疏,恳请陛下南幸天津,船队粮草皆已备齐,只待……只待陛下圣驾啊——”
他泣不成声,话语断断续续,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和喘息。
“奈何,奈何陛下…陛下为何…为何不听老臣一言,为何要,要‘君王死社稷’啊——”
“陛下,您让老臣,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像是质疑、不解先帝崇祯的抉择,更像是一种无奈的自责和深深的苦楚。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滔天的怒火,他指向虚空,仿佛那里站着那些误国的奸佞:“朱纯臣,成国公,世受国恩,世代簪缨,竟…竟敢闭门不纳,坐视君父蒙难!”
“国贼,国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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