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凝结在直棂窗的铜包角上,折射着庭院石灯笼的暖光。我躺在客房的矮榻上,鼻尖萦绕着樟木与宣纸的混合气息,那些在书库瞥见的典籍却在脑海里翻涌——《清国地脉测绘纪要》里“龙首易损”的批注,《八纮一宇建造记》中“征集”来的长城城砖,还有千鹤川子提起祖父时,眼里纯粹得不含杂质的崇敬。
辗转间,廊下传来轻微的响动。不是风拂过栏杆的呜咽,而是木屐踩在榻榻米上的轻响,从楼梯口一直延续到书房方向。我悄然起身,推开障子门时,正看见一道纤细的身影跪在书房门前,手里捧着个紫檀木匣。
是千鹤川子。她换了身素色的浴衣,长发松松披在肩头,借着从气窗漏进的月光,正用银钥匙打开木匣上的锁。匣子里露出半卷泛黄的绢帛,展开的部分画着复杂的脉络图,标注的汉字与归墟阁那卷镇龙柱舆图如出一辙。
“祖父说,这是他在洛阳邙山捡到的。”她的声音带着梦呓般的轻颤,指尖抚过绢帛上的朱砂印记,“可父亲总说,这是当年关东军从北平档案馆抄走的孤本……”
我站在回廊阴影里,看着她将绢帛与书库取出的《撼龙经》对照,月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光影,忽然明白她所谓的“替我保密”,不过是想找个能看懂这些秘密的人。那些被她祖父“带回”的典籍,早已在她心里盘桓成解不开的结。
“关东军在长白山钉下的七根镇龙柱,位置都标在这上面。”她忽然抬头,目光穿透黑暗与我相撞,却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早料到我会出现,“曹君早就知道,对吗?从你看到《清国地脉测绘纪要》时,我就该明白了。”
她将紫檀木匣推到我面前,匣底刻着行模糊的小字:“昭和十二年,取自燕京。”字迹边缘的墨迹发黑,像被血浸透后又干涸的痕迹。“祖父临终前让我烧了它,可我总觉得……这些东西该有自己的归宿。”
我拿起绢帛时,指尖触到绢面粗糙的纹理,那些标注着“镇龙”“断脉”的符号刺得人眼疼。“这不是捡来的,也不是抄来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这是当年日本特务机关绘制的‘龙脉破坏图’,每一个朱砂点,都是被你们钉入的铁桩,每一道红线,都是被炸毁的山体脉络。”
千鹤川子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你祖父不是什么风水学者,”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他是披着学术外衣的文化掠夺者。这些典籍,这张图,都是你们用刺刀和炸药换来的‘战利品’。”
她猛地摇头,双手紧紧攥住浴衣的衣襟,指节泛白:“不是的!祖父的日记里写着,他是为了保护这些文物才……”
“保护?”我将绢帛摔回木匣,发出沉闷的声响,“用卡车把明孝陵的碑座运到东京叫保护?把《青囊经》从敦煌藏经洞偷出来叫保护?还是像你父亲说的,把长城城砖砌进八纮一宇塔,也算‘东亚共荣’?”
月光下,她的眼泪突然滚落,砸在紫檀木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哽咽着摇头,将脸埋在膝间,“祖父只给我看过他修复古籍的样子,父亲只说那些年的事太复杂……”
“复杂?”我蹲下身,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南京城墙的砖上刻着烧砖工匠的名字,洛阳龙门的佛像至今留着炮弹的缺口,这些也能用‘复杂’来解释吗?你们的‘收藏’越珍贵,我们的伤口就越深。你口中的‘归宿’,从来都只有一个——回到它们被抢走的地方。”
她忽然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我:“那我该怎么办?把这些书都送回去吗?可我不知道该送给谁,不知道它们原来在哪个图书馆,哪个藏经楼……祖父没说,父亲也没说……”
她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茫然,像个迷路的孩子。我望着她被月光照亮的泪痕,忽然想起她系着围裙煮米线的样子,想起她说起云南星空时眼里的向往,那些柔软的瞬间与眼前的残酷真相交织在一起,让人喉咙发紧。
“至少,你该知道它们叫什么。”我将紫檀木匣合上,推回她面前,“不是‘祖父的收藏’,是‘中国的文物’。”
千鹤川子接过木匣时,手指抖得厉害,银钥匙从掌心滑落,在榻榻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忽然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木板,声音被压抑在臂弯里,像受伤的小兽在呜咽:“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夜风吹过回廊,卷起她散落的发丝,与那些摊开的典籍缠绕在一起。我转身回房时,听见她将绢帛小心折起的声响,混着压抑的啜泣,在寂静的唐式宅邸里久久回荡。
月光依旧从直棂窗漏进来,却不再是暖黄的色调,而是带着寒意的银白,照亮书架上那些沉默的典籍,也照亮了两个年轻人之间,被历史撕开的巨大鸿沟。
我蹲下身,轻轻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她滚烫的泪。“别哭了。”声音放柔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你祖父的错,不是你的债。但你得看清,这债到底欠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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