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里的神龛一旦空了，就得有新的东西住进去，要么是光明，要么是更深的黑暗。

张作霖显然不打算给后者任何机会。

帅府的议事厅里，烟雾缭绕，气氛却比窗外的寒风还要凝重。

林文清、老判官、李秀兰，甚至连奉天警务处长王以哲都正襟危坐，目光齐刷刷地钉在主位上那个吞云吐雾的男人身上。

“都说说吧，这事儿咋整？”张作霖把烟卷在青花瓷烟灰缸里摁灭，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

没人敢先开口。

鬼神之说，盘踞东北黑土地数百年，根深蒂固。

一场大火烧了个“阴司会”，可烧不掉千家万户心里的迷信。

王以哲清了清嗓子，面露难色：“大帅，咱们可以继续抓，发现一个端一个。但……这就跟地里头的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长一茬，治标不治本。”

“说得对，这玩意儿是思想上的毒瘤，光动刀子没用。”张作霖点点头，目光转向李秀兰，“秀兰，你是文化人，还是留过洋的，你说说。”

李秀兰站起身，毫不怯场：“大帅，百姓之所以信鬼神，无非两点：一是求个心安，二是图个方便。生病了，求神婆画道符，比去城里找大夫省事；孩子丢了，信河神托梦，比报官府查案来得直接。他们不是蠢，是走投无路。”

“说得好！”张作霖一拍大腿，“鬼神能骗人，就是因为咱没给老百姓一个讲理的地方，一个遇到事能指望的地方！他娘的，这个地方，老子来建！”

他猛地站起来，大手一挥，唾沫星子都快飞到地图上了：“传我命令！从今往后，奉天治下，每镇每村，都给老子建‘新民讲习所’！不烧香，不磕头，不拜各路妖魔鬼怪，就讲三件事：科学、法律、防拐！”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这手笔，简直是要给整个东北换脑子。

王以哲迟疑道：“大帅，这想法是好……可地皮难批，师资更是个大问题。总不能让巡警去讲课吧？”

张作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一股子不讲理的霸道：“地皮？全东北那么多庙宇道观，哪个不是占着风水宝地？我看慈云庵那块地方就不错，烧了正好，推平了盖讲习所！谁敢说个不字，就让他去跟阎王爷唠唠！师资？那不有现成的吗！”

他指了指门外：“把那些刚抓的、还没来得及枪毙的神婆、香头都给老子提溜出来！让她们改行，上台讲课！讲自己是怎么骗人的，讲那些鬼话是怎么编的！现身说法，比啥都有用！谁讲得好，谁讲得让老百姓信服，不仅免罪，还顿顿管饱，月月发白面！”

这一下，连老判官都听得目瞪口呆。

让骗子去当防骗讲师？

这操作，实在是太秀了，秀得人头皮发麻。

首所“新民讲习所”就在奉天西关那片焦土上拔地而起，牌匾是张作霖亲手题的，字迹张扬，带着一股子“不服就干”的匪气。

开讲第一天，人山人海，来的几乎全是妇人，一个个揣着手，脸上写满了好奇、怀疑和麻木。

李秀兰一身干练的蓝色布衫，站上用木箱临时搭建的讲台。

她没有长篇大论，而是从身后拎出一个玻璃瓶，高高举起。

“姐妹们，我手里这个，叫阿司匹林。洋玩意儿，一片能退烧。它不是符水，但比符水灵一百倍！”她拧开瓶盖，倒出一片，当众就着凉白开咽了下去，“科学，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你，病了该吃药，而不是对着一碗烧成灰的纸磕头！”

台下响起一阵细碎的议论。

李秀兰又让人挂起一幅巨大的挂图，上面画着简单易懂的漫画——“防拐十问”。

“孩子不见了，第一时间该干啥？不是去河边烧纸，是立刻去最近的巡警局报案！巡警的腿，比河神的梦快！陌生人给糖吃，该咋办？不是感恩戴德，是扭头就跑，越大声喊越好！谁要是再跟你说什么‘命中缺儿’‘小鬼缠身’，你直接一口唾沫啐他脸上，骂他个狗血淋头！”

一番话，说得又俗又硬，却像锤子一样，一锤锤砸在众人心坎上。

台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捶着胸口：“俺的儿啊……俺当年要是听了这话，你是不是就不会丢了……我烧了十年的香，拜了十年的菩萨，不如人家姑娘讲这一刻钟的话管用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压抑的哭声渐渐连成一片。

那是悔恨的泪，也是醒悟的泪。

讲习所外，张学良，也就是小六子，正带着一群半大孩子，扯着嗓子教唱新编的童谣：“小小子儿，坐门墩儿，讲习所里有真经！不拜神仙拜法条，不信鬼话信大帅！谁要再敢搞歪门道，全村都把他当贼瞧！”

稚嫩的童声清脆响亮，像长了翅膀，飞进讲习所，飞进每一条胡同。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破旧棉袄、身形佝偻的“香婆”从人群后挤了进来。

她是前几天刚从局子里放出来的，因为罪行不重，又主动交代，成了第一批“待岗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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