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重叠的人影并不像是在做苦力,倒像是在举行某种无声的仪式。
走近了,林昭然才看清,那哪是什么货物,分明是成千上万片被打磨得圆润的碎陶。
几个总角垂髫的童子,正撅着屁股,小心翼翼地将这些陶片一层层垒起来。
塔基宽厚,用的全是灰扑扑的粗陶,越往上越精细,颜色也越发透亮。
待到那塔尖摇摇欲坠地立住时,一个穿红袄的丫头垫着脚尖,将最后一块拇指大小的陶片嵌了上去。
那是一抹极为纯粹的青色,带着一种雨过天晴的通透感,那是南荒特有的“雨影釉”,二十年前,林昭然曾用这种釉色的陶碗,给第一批盲童盛过乞来的稀粥。
丫头拍了拍手上的泥灰,仰着脸,脆生生地说道:塔成了,老天爷这下必得开眼瞧瞧。
话音未落,湖面上骤然刮过一阵劲风。
那风带着湿冷的腥气,霸道地卷过岸边,裹挟着水汽钻进衣领,像无数细小的冰舌舔过后颈;风过处,芦苇俯仰如浪,发出沙沙、簌簌的干涩摩擦声,仿佛整片滩涂都在屏息。
哗啦一声脆响,不是陶片相击,而是陶塔基座第一道灰浆裂开时迸出的、近乎骨骼错位的闷响。
辛苦堆了半个时辰的“问塔”,瞬间崩塌。
碎陶片像是被惊飞的麻雀,噼里啪啦地滚落进湖水里,激起一串乱糟糟的水花;水珠溅上林昭然的小腿,凉得刺骨,带着淤泥与腐草混合的微腥气。
林昭然本以为会听到哭声。
可那丫头只是愣了一瞬,随即指着水面咯咯笑了起来:瞧,碎了也能照,还照得更多了!
林昭然顺着那细弱的手指看去。
只见那些沉入浅水的陶片,并非杂乱无章地躺着,它们随着波纹轻轻晃动,每一个断茬都在折射着晨曦,光斑在她视网膜上跳动,明灭如急促的脉搏;水底传来细微的“叮、叮”轻响,是陶片彼此轻碰,又倏忽散开;指尖无意识蜷起,仿佛还能触到二十年前南荒窑口灼热的余温,以及盲童们掌心汗津津的微潮。
原本只有塔尖那一点光,此刻却化作了水底千万颗游动的星辰,随着湖水的律动,明明灭灭,仿佛有了呼吸。
碎裂并非终结,而是播种。
那一瞬,她下意识地去摸袖袋里的那枚南荒泉眼陶,那是她随身带了二十年的东西,是当年从那口枯井里刨出来的第一块泥烧成的。
指尖触到的,却是一片虚空。
袖袋空荡荡的,只有几缕线头在冷风里打着转。
昨夜宿滩,她曾将陶片浸入潮线,看它吸饱咸水后泛起微光,那是最后一次确认它还在。
不知是落在刚才的沙滩上,还是掉进了来时的冰缝里。
她没有回头去找,甚至连一声叹息都被压在了舌底。
她只是慢慢蹲下身,将那双因为长途跋涉而干枯皲裂的手,缓缓浸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裹住了指尖,像无数根细针顺着指甲缝往肉里扎;水波轻推着指腹,拂过每一道皲裂的沟壑,带来微微的刺痒与钝痛;耳畔是水流汩汩的低语,混着远处孩童模糊的笑闹,如隔一层薄雾。
这种冷,像极了当年国子监冬夜里冻得发硬的笔毫,像极了南荒泥潭里那彻骨的淤泥,也像极了无数次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离经叛道”时的心寒。
她在水里并没有动,只是任由那股冷流冲刷着掌纹里的每一道沟壑。
良久,她将手抽了出来。
晶莹的水珠顺着指尖滴落,滴答,滴答。声音清越,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像玉珠坠于青石。
每一滴落下,都像是卸下了一斤重的担子。
那不是泪,是舍,是释。
她站起身,湿淋淋的手在衣摆上随意抹了一把,迈步向南。
身后的湖面上,那千万点碎光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在晨雾中愈发繁密,像是在目送。
此时的京城贡院,秋闱刚过,红墙外却贴满了白纸。
程知微勒马驻足时,见几个考官正指挥着守卫要去撕墙上的东西。
那不是落第者的发泄谩骂,而是一张张墨迹未干的“问榜”。
“策论为何只谈圣人言,不问苍生苦?”
“女子织布纳税,为何不得入闱提笔?”
“治河之策,为何不如一句‘德行’值钱?”
守卫的长戟刚举起来,就被一群布衣书生团团围住。
他们没有兵器,只是手挽手堵在墙根,有人高喊:这是‘活榜’!
撕了它,人心就死了!
程知微倚在墙角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幕。
旁边有个盲眼书生,正循着墨香,用一块磨得光滑的陶片去触碰墙上的字。
他摸得极慢,旁边有个同伴便低声给他念。
“这句问得好。”盲眼书生轻声说,“问得我心里亮堂。”
程知微从怀里摸出最后一枚旧陶,那上面刻着“启明”二字,是当年林昭然离开国子监前留给他的。
那时她把陶塞进他冻裂的掌心,只说:“别让光,停在你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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