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上前去争辩,只是趁着人声鼎沸,悄悄将那枚陶片塞进了榜单下方的石缝里。
正好压住那张被风吹得呼啦作响的白纸一角。
她从未求过输赢,她只求这世间的问声不绝。
转身离去时,一片枯黄的落叶悠悠飘落,不偏不倚,正好盖住了榜首引用的一句“林昭然曰”中的名字。
名姓被掩,道理犹存。
竹杖点在青石板上,笃、笃、笃。
声音沉实,带着木纹震颤的微响,像叩门,又像是送行,更像是某种终结的倒计时。
江口的风比内陆要烈得多,咸腥气浓得几乎能尝到舌根,吹得人衣襟猎猎作响,发丝糊在额角,带着粗粝的砂粒感。
柳明漪走到渡头时,正看见几个渔妇在收网。
那网沉甸甸的,奇怪的是,网纲上系的不是铅坠,而是一串串打磨过的碎陶片。
渔妇们管这叫“问网”。
每捕上来一条鱼,都要念叨一句:它为何游此路?
旁边的小童笑骂:阿娘疯魔了,鱼哪懂路。
渔妇却笑得爽朗,露出被海风吹得紫红的牙龈:鱼不懂,网眼记得。
只要记得这鱼是顺着什么流向来的,下回就知道往哪儿撒。
柳明漪伸手抚过那湿漉漉的网纲。
指尖触到陶片上那些微妙的刻痕,某种深埋在骨子里的本能忽然苏醒。
这刻痕,分明是当年她教盲童辨陶时,在他们掌心一笔笔划下的……那是当年“丝语记”的密法,三长两短,左旋右扣。
曾经用来传递生死情报的手段,如今成了渔家讨生活的智慧。
她本想抽出袖口的针线绣点什么,指尖刚触到针尖,又停住了。
远处江心,一张破旧的渔网沉了下去,上面的陶片还在幽深的水底闪着微光,像几粒不肯熄灭的星子。
她解下发髻上那条素帕,系在了随波漂流的一个浮标上。
线既已入水,针便当归海。
归途的沙滩上,潮水刚刚退去,留下湿润的镜面,映着低垂的云与飞鸟的掠影;赤脚踩上去,凉滑微黏,细沙从趾缝间温柔地挤出。
一群孩童正趴在湿沙上画“问桥”。
潮水涌上来,把桥冲垮;潮水退下去,他们接着画。
不厌其烦。
柳明漪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仿佛站在了时光的岸边。
边关古道,夜色如墨。
韩九坐在烽火台的城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底下的校场上,一队戍卒正在摆弄地上的陶片。
那不是在玩闹,而是在布“天问阵”。
这是边军新琢磨出来的法子。
借着月光的折射来传递军情。
若是哪块陶片没亮,就说明那个方位的哨岗出了事。
“这法子绝了。”一个老兵油子感慨,“不是为了照明,是为了防谎。光断了,必有变。”
韩九眯着眼细看,那阵法的排列里,分明融合了当年林昭然教给盲童的触路法,还有他在驿路上画过的星图。
一个新兵蛋子手抖,摆歪了一块陶片。
老兵没骂娘,反而让他自己趴在地上看:你自己瞅瞅,光是不是断了?
断了就自己调,调通了才是你的本事。
韩九在鞋底磕了磕烟锅,火星子飞进夜空,像极了归位的星辰;那灼热的微光一闪即逝,却在他眼角留下短暂的刺痛与余温。
错中自悟,方为真传。
等到夜半无人,他摸到阵心,将那枚刻着定位符的最后一枚陶片,扔进了深槽里。
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一道银线般的流光瞬间贯通了整个大阵,光路所及之处,陶片边缘泛起幽蓝冷辉,嗡鸣声低不可闻,却震得人耳膜微颤。
皇陵禁道,荒草凄凄。
昔日那块象征着无上权威的“礼禁碑”,如今被放倒了,横跨在一条臭水沟上,成了村民进出的石桥。
一个垂髫小儿趴在桥边,手里拿着块破陶片,借着反光往桥底下照。
“娘!这碑咋倒着长字?”
那妇人拽了他一把:那是压邪气的,快走。
裴怀礼站在不远处的松树下,弯下腰。
桥底下的阴影里,透过那孩子手中陶片的微弱反光,依稀能看见苔痕下压着的四个大字——有教无类。
那是当年林昭然万言书中被斥为大逆不道的四个字,如今却被万人踩在脚下,成了渡人的桥。
正如沈砚之当年所言:乱法者,必遭天谴。
裴怀礼自嘲地笑了笑。天谴未至,反成了基石。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残稿,那是沈砚之的绝笔,上面有朱砂批注的一行小字:“此四字,或为万世灯。”
他将这纸残稿轻轻塞进了石碑的裂缝里。
你我皆是垫脚石,不管是竖着的碑,还是横着的桥,只要能让人过去,就好。
一阵风起,那纸片似要飞走,他却没有伸手去拦,任由它飘飘荡荡地飞进了陵园深处,像是一封迟到了太久的和解书;纸角擦过松针,发出窸窣轻响,如一声悠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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