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暖阁静悄,香霭氤氲,融着窗外纷扬的碎玉琼花。太后斜倚在暖炕上,指尖轻拢着一盏汝窑天青釉斗笠盏,袅袅茶烟,衬得她眉宇间一片冷寂。
福珈垂手侍立在下,觑着太后脸色,小心翼翼地将话递上:“回太后,前朝有信儿了。皇上……已为贵妃娘娘定了谥号,曰‘慧贤’,且破例追封了皇贵妃之位。高大人在殿前叩谢天恩,感激涕零,直道皇恩浩荡,粉身难报。”
太后闻言,眼皮也未抬,只将那茶盖儿在碗沿上轻轻一撇,发出一声极清脆的微响。半晌,唇边逸出一丝笑来,那笑意寒浸浸的,未达眼底:“‘慧贤皇贵妃’?听着倒是极尊贵体面。”她呷了口茶,“可怜她活着的时候,病骨支离,伶仃一人,在那深宫角落里苦熬了多少寒暑春秋?可有几人去问过冷暖?如今人没了,这些个虚头巴脑的位份、尊荣,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体面文章!究其根本,不过是……眼下还离不得高斌这把老骨头替他撑持罢了。”
福珈心头一凛,不敢接这话茬,只低眉顺眼又道:“太后说的是。只是…自打慧贤皇贵妃薨逝,皇上心里头像是梗着个大疙瘩,连日来郁郁寡欢,连朝政上……似乎也略有些疏懒了。听说……还亲作了悼亡诗数首,以寄哀思。”
“哦?作诗?”太后终于转过脸来,眉梢微挑,毫不掩饰的讥诮道:“若又是些‘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之流的俚俗玩意儿,莫说是皇上,便是叫永瑢那孩子来,闭着眼也能诌上百十篇应景的!”言及此,她唇角忽地向上微微一勾,“哀家早说过,谁送走了哀家的心尖儿肉,他的心头肉,也休想落得个囫囵圆满!当年高斌巧舌如簧,力主将哀家的端淑远嫁,生生割了哀家的心头肉去。如今……这锥心刺骨的‘骨肉分离’之痛,也该轮到他高大人家,细细地、慢慢地尝一尝了。”
语毕,她复又望向窗外,那漫天飞雪,在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仿佛化作了无数无声飘落的纸钱。
养心殿内,皇上临窗伏案,紫檀雕螭龙纹书案上铺着薛涛笺,松烟墨迹淋漓,笔走龙蛇间,尽是悼亡之句。
进忠悄步上前,觑着皇上面色,躬身低语道:“皇上,奴才方才听得一桩事体。永寿宫的魏常在……听闻皇上因慧贤皇贵妃之事伤怀,心下焦灼不安,竟日日于佛前焚香顶礼,祈求菩萨保佑龙体康泰,心绪纾解。不想连日虔诚跪祷,受了些穿堂风邪,竟恹恹地病倒了。”
进忠顿了顿,声音愈发低回:“魏常在素日最是体恤上意,此番病了,也因想着皇上这些时日心绪不宁,朝务又繁,深恐再添烦恼,竟严令底下人不得声张,更不许去养心殿搅扰。奴才也是碰巧遇见她宫里的澜翠姑娘,正悄悄儿往太医院去问方子取药,细细盘问之下,才得知竟是常在病了,且已缠绵了数日。”
皇上执笔的手微微一滞,一滴饱满的墨珠险些坠在笺上。他搁下紫毫,目光从诗句上移开,望向窗外萧疏的庭院,轻叹一声,带出几分怜惜:“她向来是个识大体、最懂体谅人的。” 复沉吟道:“只是未免也太痴了些。 这病来如山倒,岂是儿戏?身子不爽利便是天大的事,如何能这般隐忍不来报知?罢了。你且替朕先行一步,去瞧瞧她。去开了朕的私库,将那上用的血燕窝取一匣子,暹罗国进贡的极品雪蛤膏拿两盒,长白山的老山参也挑两支品相好的。”
“再有内务府新制的枣泥山药糕、茯苓霜、杏仁酪这几样克化得动的细点,也装上满满一攒盒送去。就用那个嵌螺钿的朱漆捧盒装了,显得郑重些。告诉她,好生将养,缺什么只管开口,莫要再委屈了自己。朕晚些得了空,自会过去看她。”
进忠忙不迭躬身应道:“奴才遵旨!这就去办,定将皇上的圣意和恩典,妥妥帖帖地送到魏主儿跟前儿。” 说罢,便轻手轻脚却又利落地退下去张罗了。
魏嬿婉身上搭着条半旧的锦被,面色苍白如雪里薄梅,唯唇瓣因低咳透出些许病态的嫣红。她手中正拈着一枚细巧的银针,就着透窗的微光,在一块银红缎子绷子上细细绣着纹样。
帘栊轻响,进忠躬着身子进来,身后随着两个捧朱漆大捧盒的小太监。他先规规矩矩打了个千儿,口称:“奴才进忠,给魏主儿请安。奉万岁爷恩旨,特来与主儿送些滋养之物。”待小太监将琳琅满目的赏赐在案上陈设停当,进忠使个眼色,众人便悄然退至门外。
进忠方移步近前,在炕沿边立定,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针线上,低声道:“主儿玉体违和,太医再三嘱咐须得静养,何苦还劳神做这些针黹工夫?仔细伤了神思。若还短少什么,主儿只管吩咐奴才一声,奴才便是有天大的难处,也定当为主儿寻摸周全,何须主儿亲自动手?”
魏嬿婉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唇边漾开一丝浅笑,倒似给那苍白的脸上添了一抹暖色。她放下针线,指着炕几上一个半成的玄狐皮护腰,轻声道:“并非短了东西。前儿不是应了你,要替你寻些御寒之物么?偏生赶上慧贤皇贵妃的事儿,阖宫上下忙乱,我这头也未能替你张罗。”她拿起那护腰,纤指抚过细密的针脚,“可巧得了这张上好的玄狐腋下细毛皮子,轻暖异常。我便想着,将它细细絮进这棉布夹层里头,外头再裹一层粗布,做两层掩着,任谁也瞧不出端倪。你贴身系在腰腹间,这数九寒天的,当值也能添些暖意,免得落下寒气侵骨的病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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