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经筵大讲的气象端严。紫铜香炉吐纳着淡薄青烟,沉水香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在殿宇高阔的梁柱之间。御座前方,黼扆低垂,其后帝王的轮廓若隐若现。殿中,当世大儒张延年端坐讲案之后,银髯垂胸,手持一卷翻旧的《尚书》,声音苍劲浑厚,如古寺洪钟,字字敲打在殿宇的寂静里。
“……是故‘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 张老夫子目光扫过殿下端坐的宗室子弟、翰林清贵与侍读的年轻官员,最终落在那身明黄常服的青年储君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圣人垂训,明如日月。知人善任,首在察其德性根本,以德为先,方能牧守一方,使民安而怀惠。若失其德,纵有小才,譬如沙上筑塔,终难持久。此千古不易之理也。”
澈儿端坐于御座左下首的锦墩上,背脊挺拔如松,目光沉静。张延年的话语在殿中回荡,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古老权威。他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划过面前紫檀小几光滑的冰面,那上面放着他方才记下的几行批注,墨迹未干。江南道治水时,工部那位出身卑微却精通水文的年轻主事陈实之的面容,倏然闪过眼前——此人便是因不擅逢迎,被前任河道总督斥为“匠气过重,不堪大用”,几乎埋没于淤泥之中。若非他力排众议,启用此人,何来那贯通淤塞、活民无数的水网?
念头至此,澈儿心中那点被经义古训压下的火苗,悄然复燃。他抬首,声音清朗,不高却足以让殿中每一处角落都听得清晰:“夫子所言,自是正理。德行为本,乃立身、为官之基。然学生有一惑,恳请夫子开释。”
张延年目光微凝:“殿下请讲。”
“德之一字,浩瀚深远。若仅以清谈高论、敦厚守礼为德,而轻忽那通晓稼穑、精研水利、善理刑名之能,此等官员,可能安民?” 澈儿语速平稳,目光扫过殿中诸人,不疾不徐,“譬如江南道去岁水患,若所任之官,只知恪守古礼,尊奉经典,却不通晓水文地理,不明疏浚筑堰之要,纵有爱民如子之心,德性昭昭,可能阻洪水于堤外?可能令灾民得温饱、复家园?”
殿内落针可闻。几位年轻的翰林眼中掠过异彩,亦有老成持重的官员微微蹙眉。张延年抚须的手顿住,面上不见喜怒:“殿下之意,莫非轻德行而重末技?”
“非也。” 澈儿微微欠身,以示对夫子的尊敬,言辞却愈发清晰有力,“学生以为,‘知人’二字,其要在‘知’。知其人德,亦当知其才,知其能,知其心之所向与力之所及。德才兼备,方为真‘知’。譬如一将,忠勇无双是为德,然若不晓山川地形,不通排兵布阵,只凭一腔热血,驱士卒填沟壑,此等忠勇,恐非国家百姓之福。安民之惠,必生于明察秋毫之‘知’与务实济世之‘能’。徒有清名而无实绩,百姓何惠?黎民何怀?”
他顿了顿,脑中闪过内务府那些被蛀虫掏空的账册,想起西郊皇庄老农皴裂的手掌,想起沈骁信中描述的边关风雪中冻伤手指仍握紧长矛的士卒。声音里便添了几分沉凝的重量:“学生尝闻,民之苦,苦于饥寒,苦于冤狱,苦于贪蠹,苦于不公。能解其饥寒者,是通晓农桑、兴修水利之官;能雪其冤狱者,是明察秋毫、不畏权贵之吏;能除其贪蠹、平其不公者,是洞悉人性、法度森严之臣。此皆‘知人’之实功,‘安民’之真惠。若只以空泛德行为尺,量度天下,恐失却那真正能肩扛万民、足踏泥泞的干才。”
“殿下!” 张延年身侧一位年岁稍轻些的翰林学士忍不住开口,面有激动,“此言未免偏颇!圣人之道,首重教化,德行为先,此乃立国根本!若只重实务末技,岂非舍本逐末?长此以往,礼崩乐坏可期!”
澈儿目光转向他,平静无波:“大人忧国之心,学生感佩。然学生不解,通晓农桑水利以活万民,是末技?明察秋毫以雪冤狱,是末技?整肃贪蠹以正纲纪,是末技?若此为末,敢问何为本?空中楼阁可为栋梁?画饼真能充饥?”
他语气并不激烈,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澄澈的疑惑,却字字如锥。那学士一时语塞,面色涨红。
“殿下所言,倒令老夫想起一事。”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勋贵子弟的座席中传来,不高,却带着北境风霜磨砺出的利落穿透力。众人望去,正是靖国公嫡孙沈骁,沈含光。他并未起身,只是略略拱手,姿态恭谨却自有松柏般的挺拔,“去岁末,北境苦寒,朝廷调拨新制御寒棉衣。此本惠民之政,德政也。然发至戍卒手中,竟有近三成内絮败朽如草屑,触手即散,不堪御寒。若非营中几位曾做过皮匠、懂些针线裁剪的老卒细心查验,及时上报,恐今冬冻毙者不知凡几。敢问夫子,” 他目光转向张延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若只以颂扬德政为要,而轻忽查验此等‘末技’,任那败絮棉衣裹于戍边将士之身,此等‘德政’,是安民,还是害民?这查验败絮之能,是末技,还是护命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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