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啊,你前途无量,哥哥我看着都替你高兴!年轻有为,本事大,深得上面赏识……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推心置腹的假模假式,“树大招风啊。这站里站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羡慕的,眼红的,还有那等着看你栽跟头的……哥哥我是过来人,提醒你一句,风头太盛,未必是福。”
烟雾缭绕中,他那双细眼里的算计和试探几乎不加掩饰。
何雨昂向后靠进椅背,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锐利了几分:“周副科长有话不妨直说。站里的工作,我一向只对任务负责。”
“呵呵,是是是,何老弟觉悟就是高!”周志远干笑两声,弹了弹烟灰,眼神飘忽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那个……说起来,我家曼云,前两天还跟我念叨你呢。”
何雨昂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周志远像是没看见,继续用那种故作轻松的语气说:
“那丫头,死心眼!上次在孙参谋家舞会上见了你一面,回去就魂不守舍的。我说人家顾组长年轻才俊,前途无量,眼光高着呢!可她偏不听,非让我来问问……你看,老弟你现在也是功成名就了,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
我们家曼云,虽说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可也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模样周正,性子也好。最重要的是,知根知底啊!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在站里互相也有个照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话里话外,把“一家人”和“照应”这几个字咬得格外重,暗示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周志远手里那支劣质香烟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嘶嘶声,以及窗外隐隐传来的、穿透厚厚土层和钢筋混凝土的、防空警报试鸣的悠长回音,嗡嗡地压迫着耳膜。
何雨昂的目光落在周志远那张堆满虚伪笑容的脸上,像在看一张拙劣的面具。他沉默了几秒钟,指尖在桌面上敲击的节奏停住了。
“周副科长,”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多谢令妹错爱,也多谢你的好意。不过,目前国难当头,慎言职责在身,无心也无力顾及儿女私情。令妹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顿了顿,看着周志远脸上那层假笑瞬间僵住,眼神骤然阴沉下来,补充道:“至于站里的工作,各司其职,做好本分即可。靠裙带关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说呢?”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周志远那层虚伪的客套。
周志远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夹着烟的手指猛地收紧,烟头烫到了指节也浑然不觉。
那点强装出来的笑意彻底消失无踪,只剩下阴鸷和暴怒在眼底翻涌。他死死地盯着顾慎言,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好……好一个‘做好本分’!好一个‘无心儿女私情’!”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里挤出话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怨毒,“何雨昂!你清高!你了不起!咱们走着瞧!”
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看也不看,将手里那半截香烟狠狠摁灭在何雨昂光滑的办公桌面上,留下一个焦黑的、丑陋的印记。
然后,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砰”地一声重重摔门而去,震得墙壁上的地图都微微颤动。
走廊里传来他怒气冲冲、远去的脚步声,咚咚咚,像是要把地板踏穿。
何雨昂面无表情地看着桌面上那个焦黑的烫痕,又抬眼看了看紧闭的门。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桌面焕然一新。
他重新拿起钢笔,翻开那份“加急”卷宗,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字迹和符号上。窗外的防空警报试鸣声不知何时停了,地下通道里恢复了死水般的寂静。
只有他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置身风暴中心般的、冰冷的专注。
夜色,像一大桶浓稠的、冰冷的墨汁,倾倒下来,彻底淹没了嘉陵江畔这片依着山势胡乱搭建的棚户区。
白天的喧嚣、争吵、生活的挣扎与无奈,都被这厚重的黑暗无声地吞噬了,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偶尔,不知从哪条缝隙里钻出的、野狗拖长腔调的呜咽,或是婴儿断续的啼哭,撕破这沉幕,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郭冬临佝偻着背,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贴着斑驳的土墙根,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向那扇熟悉的、紧闭的木板门。
他手里端着一只碗,碗里是刚刚熬好的米汤,左手拿着油纸包包裹的烧鸡。
他像往常一样,掏出那把用布条缠着的旧钥匙,插进锁孔。铜锁内部传来几声滞涩的摩擦声,他手腕用力一拧。
“咔哒。”
门开了。一股比白天更加浓烈的、令人窒息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劣质草药被反复熬煮后留下的苦涩焦糊味,是陈年灰尘在潮湿空气里发酵的霉腐气,带着死亡预兆,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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