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一张劣质的面具,慢慢垮塌下来。他嘴唇哆嗦着,想再说点什么,那伙计已经不耐烦地缩回头,“砰”的一声关上了油乎乎的后门。门板差点拍在何大清冻得通红的鼻子上。
他站在冰冷刺骨的后巷里,寒风卷着地上的烂菜叶和煤灰打在他身上。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比这腊月的寒风更甚,瞬间攫住了他。
他又去了丰泽园。往日相熟的管事看见他,只是远远地挥挥手,连话都懒得说。其他几家稍小的饭庄子,要么摇头,要么直接说“不缺人”。
时间一点点在刺骨的寒冷和绝望的奔走中流逝。日头偏西,天色更加阴沉灰暗,像一块巨大的、脏污的抹布。何大清又冷又饿,双腿像灌满了铅,每挪一步都异常艰难。肚子里空得火烧火燎,前胸贴着后背,胃袋一阵阵痉挛,搅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最后,他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拐进了一条更窄、更破败的小巷。巷子尽头,是一家棺材铺隔壁的小饭馆,门脸黑黢黢的,门口挂着个破旧褪色的布招子,写着“刘记饭铺”,专做力气活的苦哈哈和拉洋车的生意。这里偶尔也能接到些最下等的白事席面,油水少得可怜,活计又脏又累,通常没人愿意接。
何大清几乎是挪到饭铺那扇油腻腻的木门前,抬手敲了敲。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刘掌柜那张同样被生活压榨得愁苦不堪的脸,眼角糊着眼屎。
“老刘……有……有活计吗?啥都成……洗盘子、择菜、烧火……我都能干……”何大清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最后的乞求。
刘掌柜浑浊的眼睛看了何大清一会儿,又看看他身后空荡荡的巷子,叹了口气:“何师傅啊……你也是老熟人了。唉,这光景……”他摇摇头,“席面是没有了。不过……”他顿了顿,似乎有点犹豫,“后厨堆了几天的脏碗碟,实在腾不出手……你要是不嫌腌臜,愿意洗……洗完了,给你两棒子杂合面,行不?”
两棒子杂合面!何大清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濒死的鱼看到了水光。他忙不迭地点头,腰弯得更低了,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行!行行!太行了!谢谢刘掌柜!谢谢!”
***
刘记饭铺的后院,比前堂更冷,更脏。角落里堆着小山一样高的脏碗碟,油腻腻的汤水早已冻成了冰碴子,粘连着米粒、菜叶和不知名的污垢。旁边就是一个露天的大水缸,缸里的水结了厚厚的冰,只在中间砸开了一个脸盆大的窟窿,水面上还飘着冰渣子。
何大清二话不说,撸起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袄袖子,露出冻得通红、布满裂口和冻疮的手臂。他拿起一个破葫芦瓢,探进水缸那冰冷的窟窿里,舀起一瓢刺骨的冰水,哗啦一声倒进旁边一个巨大的木盆里。冰水溅到他的破棉裤和鞋面上,瞬间湿透,冰冷刺骨。
他蹲下身,抓起油腻冰冷的碗碟,直接按进刺骨的冰水里。手指刚一触水,就像被无数根钢针狠狠扎了进去!冻得他猛地一哆嗦,牙齿咯咯打颤,手臂上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那冰水仿佛带着倒刺,顺着皮肤上的裂口和冻疮,直往骨头缝里钻!
他咬着牙,腮帮子因为用力而绷紧,额角的青筋都凸了出来。粗糙的手指在冰水里用力地搓洗着碗碟上的顽固油污。冻僵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动作笨拙而缓慢。冰水混着油污,像泥浆一样粘在皮肤上,又冷又腻。手很快就被冻得麻木,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迟钝的、如同被钝器反复敲打的疼痛。
洗几下,就得把冻得像红萝卜一样的手从冰水里抽出来,放在嘴边哈几口白气,试图汲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那点白气碰到冻僵的皮肤,瞬间就消散了,只留下更深的寒意。手上的冻疮裂口被冰水和油腻一泡,钻心地疼,血丝混着污水流下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彻底黑了,寒风像刀子一样在后院里呼啸。水缸里的冰窟窿边缘又结上了一层薄冰。何大清佝偻着背,像一尊不知疲倦的泥塑,在冰冷刺骨的污水里,重复着机械的、痛苦的动作。他眼前阵阵发黑,胃里饿得如同火烧,冰冷的湿气透过湿透的棉裤,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双腿。每一次弯腰,每一次伸手入水,都感觉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终于,那小山般的碗碟见了底。何大清扶着冰冷的缸沿,哆哆嗦嗦地想站起来,腿脚早已冻得麻木僵硬,一个趔趄,差点栽倒。他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才拖着两条几乎失去知觉的腿,挪到前堂。
刘掌柜看着他那副如同从水里捞出来、脸色青紫、嘴唇哆嗦的样子,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个粗布小口袋,掂了掂,塞到何大清冰冷僵硬的手里。
“拿着吧,何师傅……都不容易。”
那口袋轻飘飘的,里面是两捧灰黄色、粗糙得能划破嗓子的杂合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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