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四刻的风裹着晨露钻进来,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将我手背的影子晃成碎金。
宝玉的体温隔着锦被渗过来,他抱我抱得太紧,指节抵在我肋下,疼得我喉间又泛起腥甜——可我舍不得推他。
这双手曾在冬夜里焐热我冻僵的砚台,在我咳得喘不上气时轻轻拍着后背,此刻却抖得像秋风里的竹叶,把我腕上的翡翠串珠硌得生疼。
“宝哥哥。”我唤他,声音轻得像落在窗纸上的蝶。
他猛地抬头,眼尾红得要滴血,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倒比当年在怡红院摔玉时更狼狈几分。
我想笑,可嘴角刚扯动,灵玉的抽噎就撞进耳朵里。
那小丫头不知何时从床脚挪到了妆台前,攥着我的胭脂盒,鼻尖通红地望着我们,像只被雨淋湿的小雀儿。
“窗外亮了。”我偏头望向窗棂。
青灰色的天光正从糊窗的高丽纸里渗进来,把探春的影子投在地上——她穿着月白缠枝莲的夹袄,腰上的银护甲碰着门框,发出细碎的响。
到底是三丫头,连来探病都带着算盘珠子似的利落劲儿。
“姐姐。”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可我还是听出了那层没说透的急切,“昨日你说要改东府的田契,还有女学的冬衣账……”
我懂她的意思。
这身子我自己最清楚,怕是撑不过卯时了。
可新政才刚把根扎进泥里,怎么能就这么断了?
我攒着最后一点力气,伸手碰了碰宝玉的手背。
他立刻悟了,抹了把脸起身,朝外间喊:“去请三姑娘、大奶奶、妙师父来。”
脚步声次第响起。
李纨来得最快,她素日总穿着素净的青布衫,今日却换了件茜色比甲——许是怕我见了她素面更添愁绪。
她眼眶肿得像两颗紫樱桃,却强撑着笑:“林妹妹,我把你前日说的‘均田册’又誊了三份,墨还没干呢。”说着便从怀里掏纸,被探春悄悄按住手腕。
妙玉最后进来。
她依旧穿着月白道袍,发间只簪了支檀木簪子,可袖中却坠着个锦缎小包——我认得那是前日她在栊翠庵抄经时用的。
她走到床前,先对着我拜了拜,才掀开锦包:“昨日在太虚幻境取的残片,原想等你好些再看……”
梦玉的光透出来,像一滴凝固的月光。
我盯着那抹青白色,忽然想起初穿来时,它在我枕头下发烫的模样。
那时我以为这是命数的玩笑,如今才明白,它是要我把这世道的裂缝撕开,让光照进来。
“《大观新梦》十策。”我从枕下摸出个油布包,封皮上还留着灵玉的小脏手印——许是她昨日偷翻我案头时蹭的,“三丫头管着账房,大奶奶镇得住内宅,妙师父……”我顿了顿,看她袖中若隐若现的龙纹暗绣,“你替我看着宫里的风向。”
探春接策时,指尖在发抖。
油布窸窣作响,像春蚕啃着新叶:“姐姐总说女子参政要步步为营,我记着呢。前日查西跨院的田契,周瑞家的想塞两张假契,被我拿算盘珠子敲了手。”她吸了吸鼻子,“等来年女学的丫头们能自己看账,我便把钥匙交给她们。”
李纨把策本贴在胸口,眼泪滴在茜色比甲上,晕开个深色的圆:“你教我‘兴利除弊先正心’,我每日清晨都要念一遍。昨日平儿来说,巧姐在庄子上教村妇们纺线,竟比周瑞家的管得还好——你瞧,咱们的种子,早发芽了。”
妙玉将梦玉残片轻轻放在我掌心。
它凉得像初雪,可我能感觉到里面有细碎的光在跳,像灵玉数星星时的眼睛:“当年太虚幻境的仙子说,这玉要等‘梦尽时’才显真章。”她指尖拂过残片上的裂痕,“现在看来,是要等有人把梦续上。”
灵玉不知何时蹭到了床沿。
她小短腿够不着地,晃悠着脚尖,却硬撑着不哭闹,只拿湿漉漉的眼睛盯着我。
我伸出手,她立刻扑过来,把脸埋在我颈窝里,发顶的小辫蹭得我痒痒的:“娘亲骗人,说好了要教灵玉写‘政’字……”
“灵玉最乖了。”我摸了摸她后颈的软发,把梦玉塞进她掌心,“这玉会替娘亲教你。等你长大些,要帮着你爹,帮着三姑姑、大妈妈,把咱们的梦写完。”
宝玉突然跪下来,把脸埋在我膝头。
他的发丝扫过我手背,带着隔夜的沉水香:“颦儿,你说要陪我看女学放榜,看新挖的荷塘开并蒂莲……”他喉结滚动,“你还说要等灵玉及笄,亲手给她簪红……”
“我没走。”我用指腹摩挲他眉骨,那里还留着去年替灵玉挡秋千时撞的小疤,“你瞧,探春的算盘珠子还在响,大奶奶的均田册墨香还没散,灵玉的眼睛里有星星——我都在呢。”
晨钟从街角的大觉寺传来,撞得窗纸簌簌响。
我望着帐顶的并蒂莲,忽然想起刚穿来时,也是这样的天光,我躲在潇湘馆里翻旧书,为林妹妹的命哭湿了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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