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裹着雀金裘推开暖阁门时,炭盆里的红炭正"噼啪"爆着火星。
夏金桂蜷在锦凳上,月白斗篷沾着星点泥渍,见我进来猛地站起,发间银簪碰得铜炉叮咚响。
"林姑娘。"她声音发颤,指尖绞着帕子,帕角绣的并蒂莲被揉得皱巴巴,"我...我弟弟在扬州染了时疫,前日里家父派去的大夫说,需得用长白山野山参吊命。"
我挨着她坐下,茶盏里的碧螺春腾起白雾,模糊了她眼尾的细纹。
这夏金桂从前嫁进薛家时,我在园子里见过一回,那时她穿掐丝牡丹裙,说话声儿像敲玉磬,如今倒像被霜打蔫的海棠。
"你要换的,是弟弟平安。"我端起茶盏,看热气在她脸上洇出薄汗,"可贾雨村能害你弟弟,也能害你。"
她突然攥住我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我早查过了!
去年腊月里,家父私扣盐税二十万两,账册就锁在扬州别馆的檀木匣里。
我扮作杂役混进去,拿了副本——"她从斗篷里摸出个油纸包,纸角浸着水痕,"但我要林姑娘保我弟弟去苏州,找我表舅母。
那是个极本分的绣娘,再没人能寻到。"
我望着她发顶翘起的碎发,想起前日里收到的江南密报:夏家老二在码头与人斗殴,被贾雨村的护卫当场打断腿。
原以为是市井纠纷,如今看来,倒像贾雨村在敲打这个不安分的女儿。
"我应你。"我从袖中取出封信,火漆印着北静王府的麒麟纹,"明儿你拿这信去顺天府后街的周御史府,只说'寒梅映雪',他自会收你账册。"
她接过信时,指尖冰得像块玉。
窗外传来紫鹃的咳嗽声,我知道是她在提醒卯时三刻了——史湘云该带着贾雨村的书房密报回来了。
"你且去东厢歇着。"我起身理了理她斗篷的毛边,"等日头上三竿,周瑞家的会送你出府。"
她走后,我摸着腕上被她掐红的印子,在暖阁来回踱步。
案上的沙漏沙沙漏着,漏完最后一粒时,廊下响起史湘云的笑声:"林姐姐快瞧!
贾雨村那老匹夫,竟在账本里夹春宫图遮人眼目!"
我接过她怀里的羊皮卷,最底下一页果然沾着朱砂印:"扬州盐运司,额外加征火耗银五千两。"旁边批注着"贾某私用",字迹与贾雨村呈给皇上的奏本如出一辙。
"云丫头,把这卷子抄三份。"我将羊皮卷递给紫鹃,"一份送北静王府,一份给政老爹,最后一份...烧了。"
史湘云瞪圆眼睛:"烧了?那可是铁证!"
"要让贾雨村以为我们没拿到真东西。"我抚过卷角的折痕,"他越急着补漏,破绽就越多。"
午后的朝会来得比往常早。
我在偏殿隔着纱帘瞧着,贾政穿着玄色官服,腰牌上的鹓鶵纹被殿内的檀香熏得发亮。
他捧着奏本跪在丹墀下,声音比平日高了三分:"臣查得巡盐御史贾雨村,任内私提盐税两成,与盐商王有财等勾结,侵吞库银二十万两!"
龙椅上的皇帝放下茶盏,青瓷底儿磕在案几上"当"的一声。
贾雨村从班列里跨出,绯色官袍扫过满地金砖,脸上挂着笑:"政老爷这是从哪听的谣言?
下官每月盐税奏本都盖着盐运司大印,若要查,不妨请顺天府来——"
"启禀陛下!"殿外突然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周御史府呈急件!"
我攥紧袖口,听见殿内纸张翻动的声响。
皇帝的咳嗽声猛地拔高,茶盏"哐当"摔在地上:"好个贾雨村!
这账册里的批注,可是你亲笔?"
贾雨村的脸瞬间白得像墙皮,踉跄两步扶住旁边的柱子:"陛下明鉴!
这必是有人栽赃..."
"栽赃?"皇帝拍着案几,"王有财的儿子上月在扬州买了座三进院子,账册里记着'代贾大人置产'!
你当朕是瞎子?"
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我隔着纱帘看见贾政后背绷得笔直,连一贯沉稳的北静王都捏紧了腰间玉佩。
傍晚时分,探春火急火燎冲进潇湘馆,鬓角的绢花歪到耳后:"林姐姐!
北静王派人来说,他看了宝二哥送的《咏竹》诗集,今早朝会上引着《盐铁论》说了半个时辰,连皇上都点头了!"
我翻开案头的诗集,最后一页的七律还留着墨香:"凿井须知深浅计,煎盐要算米粮钱。"这是前日里我让宝玉抄的,把扬州盐商的利润、百姓的购盐成本都藏在对仗里。
北静王那样的聪明人,自然能品出其中滋味。
"云丫头呢?"我放下诗集,"让她去告诉宝二哥,明日早朝后去北静王府,就说'竹有节,风自明'。"
月上柳梢时,紫鹃举着羊角灯进来,灯影里她脸色发沉:"姑娘,门房说后巷有个穿黑斗篷的,在墙角站了快半个时辰。"
我走到窗边,隔着糊着冰花的窗纸,果然看见道黑影。
他缩着脖子往墙根儿挪了挪,月光照亮他腰间的玉佩——是忠顺王府的瑞兽纹。
"取笔墨来。"我坐回案前,磨墨声里想起贾雨村的密报:他昨日差人送了幅《松鹤图》去忠顺王府。
松鹤图里藏着什么?
怕不是要借忠顺王的势翻盘。
笔尖蘸足浓墨,我在宣纸上写下:"浮云蔽日终须散",墨迹在纸上洇开,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第二句刚写了个"自"字,窗外传来"唰"的一声,黑影的方向传来瓦片碎裂声。
紫鹃要去看,我按住她:"由他去。"
烛火突然剧烈摇晃,纸页上的墨迹被风吹得歪了半分。
我望着"自有清风扫尘埃"几个字,听着窗外渐远的脚步声,嘴角慢慢勾起来。
后半夜落了场细雪,我裹着被子靠在迎枕上,听雪粒子打在竹枝上沙沙响。
迷迷糊糊要睡时,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墙角停了片刻,又哒哒往正街去了。
那马蹄声里,藏着北静王府的暗号。
我摸着枕下的密信,知道明日清晨,该来的终究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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