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潇湘馆的旧案上摆了七盏羊角灯,灯油里混了半盏她常用的梨花香粉。
这是前日里扫雪丫头说的,姑娘从前总嫌佛堂的沉水香太闷,便悄悄往灯油里添梨花蜜,说是"让光也带点活气"。
烛芯"噼啪"爆了个花,我伸手去拨,指尖却在触及灯台时顿住——那方湘妃竹镇纸还在原处,镇着半卷没抄完的《女戒》。
从前她总说这书里的规矩是"拿金丝笼锁凤凰",如今倒成了她留在这世间最鲜活的痕迹。
"林妹妹。"我对着空屋轻声唤,声音撞在雕花木窗上又弹回来,带着几分空荡的回响。
通灵玉残片贴在胸口,自前日诗册显字后便一直发烫,此刻烫得几乎要灼伤皮肤,像是在替她应我。
更漏滴到第五声时,铜镜突然起了层白雾。
那面她梳妆用的云纹青铜镜,镜面原本蒙着层薄灰,此刻却像被谁呵了口气,雾气从中心晕开,慢慢显出个人影。
我踉跄着扑过去,指尖几乎要贴上镜面——是她!
月白衫子,眉峰微挑,眼尾那颗泪痣在雾气里忽明忽暗,正是去年中秋夜她倚着廊柱吟"寒塘渡鹤影"时的模样。
"你......"我的喉咙发紧,话未出口,耳中已响起她的声音。
不是从前的软语,像是隔着层水幕,带着闷闷的回响:"宝玉,你还记得'诗词密码本'么?"
密码本?
我猛地后退两步,撞得身后的博古架嗡嗡作响。
那是年前她悄悄塞给我的,说"若有一日我不在,你便去暖阁西墙第三块砖下寻",当时只当是她又说些没头没尾的话,如今想来,连砖缝里的青苔都是她亲手刷的——她早就在做准备了。
镜中的身影晃了晃,我急得伸手去扶,指尖却穿过镜面,只触到一片沁凉。"在...密室。"我喘着气,"我这就去拿。"
暖阁的砖缝比记忆中紧,我掰得指甲缝里渗了血,才抠出那本裹着蓝印花布的诗集。
翻开第三页,《题帕三绝》的墨迹还新鲜,夹层里果然躺着本鹅黄色的小册,封皮上用她的小楷写着"闲时杂记"——可谁不知道,她的"闲时杂记"里藏着整治赖家账房的密策,藏着给绣春囊事件翻案的证词,藏着所有不能摆上台面却能翻覆局面的东西。
"我在时间的缝里。"镜中传来纸张翻动的轻响,"这里能看见许多可能,却触不到实处。
你要学会'看'时间,不是顺着走,是...同时看。"
我攥紧密码本,残玉烫得几乎要烧穿衣襟:"怎么学?"
"念我们的诗。"她的声音突然清晰了些,像是终于找到条细缝挤进来,"每日子时,念那首你我合写的《咏絮》。"
《咏絮》?
那是暮春时在藕香榭,她起了"白玉堂前春解舞",我接"东风卷得均匀",最后史大妹妹硬凑了句"嫁与东风春不管",被她笑说"到底是侯门小姐,连愁都带三分侠气"。
第一夜默念时,我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
第二夜,廊下的海棠树在我眼里成了两重影——一重开得正艳,一重落英缤纷。
第三夜,我站在滴翠亭外,竟同时听见金钏儿笑着说"宝二爷又来讨胭脂吃"和玉钏儿哭着喊"姑娘怎么就去了"。
"这是重叠感。"第五夜,镜中的她终于能抬起手,指尖虚虚点在我额角,"时间像条河,你从前只看得见脚下的浪花,现在能看见上游的冰和下游的潮了。"
我攥着密码本的手在抖。
原来那日在议事厅,探春说要赎赖家丫头时,王夫人捏着佛珠的指节发白不是因为感动——她袖子里藏着封半展开的信,信尾盖着江南织造的朱印。
"她要恢复'婚配由主'。"黛玉的声音里带着冷意,"用江南的绣娘做例子,说'女子离了主家连饭都吃不上'。"
我捏碎了半块茶点。
去年冬天,赖大家的把二十七个丫头"配"给庄子上的老仆,换了三千两银子,若这规矩恢复,往后不知多少姑娘要重蹈覆辙。
"信在她妆匣最下层,用茜色丝带捆着。"黛玉的身影开始变淡,"密码本第三页,'咏絮'那首的韵脚。"
我翻到第三页,"舞絮去住趣"——正是信里每个段落的起始字。
拆开信时,烛火"呼"地蹿起三寸高,纸上的字在我眼里分成两重:一重是"老夫人年高,理当遵循旧制",另一重是"若能成事,当赠南海明珠十斛"。
"老太太!"我踹开荣庆堂的门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贾母正倚着软枕喝参汤,见我抱着信跌跌撞撞扑进来,茶盏"当啷"掉在地上。
王夫人跟在我身后,脸上的粉都吓掉了半层:"宝...宝玉你这是作什么?"
"作什么?"贾母捡起信扫了两眼,手背上的青筋跳得厉害,"你当我老糊涂了?
前年林丫头带着她们改家法时怎么说的?
'女子也是人,不是算盘珠子'!"她抄起茶盘往地上一摔,碎瓷片溅得王夫人直往后躲,"去!
把周瑞家的叫进来,这信上的每个字都要对清楚!"
王夫人的绢子绞成了团,我却听见窗外传来极轻的笑声。
转头时,镜中只剩一片空蒙,只在右下角凝着个极小的梨花瓣形状的水渍。
天光大亮时,我靠在潇湘馆的竹椅上打盹。
残玉突然不烫了,反而沁着丝凉意。
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时,掌心被什么硌了下——不知何时多了张字条,字迹比黛玉的更瘦硬些,像是用左手写的:"下次见面,我们并肩而战。"
风穿堂而过,吹得竹影摇晃。
我望着廊下那株老梅树,它抽出的新芽在晨光里泛着嫩红。
突然想起昨夜用时间感知看它时,竟同时看见了开花的模样——满树红梅,开得比去年更盛。
窗外传来小丫头的喊叫声:"宝二爷!
老太太说让您去前院,说要立块'女子立约碑'!"
我把字条塞进衣襟,残玉贴着它,传来温温的触感。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还留着她从前绣的并蒂莲,针脚细得像雨丝。
或许下一次,当我再试着"看"时间时,能看见的不只是重叠的影,还有...能触到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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