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竹露打在窗纸上的声音惊醒的。
紫鹃正踮着脚收晾在廊下的帕子,青布裙角沾着晨露。
我掀了锦被坐起来,腕上的银镯碰在炕桌上,"当啷"一声——这是我特意让人打的,比宝钗那只翡翠镯轻些,动起手来方便。
"姑娘醒了?"紫鹃转身时鬓边的茉莉颤了颤,"史大姑娘天没亮就来叩门,说有急事。
现在在暖阁里喝姜茶呢。"
我套上月白绫子小袄,鞋尖刚沾地,就听见暖阁传来湘云大嗓门:"林姐姐再不起,金哥的魂儿都要飘出铁槛寺了!"
掀开门帘那刻,她正捧着茶盏跺脚,茶沫子溅在豆青釉碗沿。
见我来,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边角被汗浸得发皱:"这是金哥的贴身丫鬟小桃塞给我的。
说金哥昨夜翻来覆去念'长安'二字,今早把陪嫁的翡翠佩换了碎银,包袱里塞着两件旧衣裳——要私奔!"
我捏着油纸包的手一紧。
张金哥的事我早有耳闻:长安节度使之子李衙内仗着父亲权势,硬要娶守孝的金哥,金哥她爹原是长安县丞,如今丁忧在铁槛寺,哪里敢得罪节度使?
"什么时候?"我抽出里面半页信笺,是金哥歪歪扭扭的字迹:"戌时三刻,后山脚老槐树。"
"若被李衙内抓回去..."湘云喉结动了动,"我表婶子家的丫头就是这样,被打个半死,现在还瘫在炕上。"
窗外竹影晃得人眼疼。
我想起上个月在瓜州渡见过的被卖婚女,她们跪在码头上哭,眼泪把青石板都泡软了。
张金哥若私奔不成,贾府作为她借住铁槛寺的"施主",必然被牵连——赵姨娘那老货正盯着我呢,这把柄若被她抓了去...
"去叫三姑娘。"我把信笺塞进袖中,"再让厨房备两笼蟹粉包,就说我请她来吃早茶。"
探春来得极快,月白立领上还沾着晨霜。
她掀帘时带进来一阵风,把暖阁的炭盆吹得噼啪响:"云丫头说金哥的事?"
"先吃。"我夹了个包子推过去。
探春咬开皮,蟹黄汁溅在帕子上,她却像没知觉似的:"要查什么?
路线?
接应人?
还是李衙内的动静?"
"都要。"我掰着指头数,"金哥的包袱里有没有要紧信物?
后山脚的老槐树往南二十里是哪家客栈?
李衙内这两日有没有派人进寺?"我顿了顿,"还有...金哥她娘的态度。"
探春筷子尖点在桌布上:"赖升家的昨日去铁槛寺送香油,我让她的小丫头跟着。"她抬眼时目光像淬了火,"林姐姐放心,我今晚就能把底儿摸清楚。"
湘云拍着胸脯:"我去盯小桃!
那丫头跟我投缘,昨儿还说想吃我带的松子糖。"
午后的贾政书房飘着沉水香。
我捧着茶盏站在书案前,看那幕僚先生正替老爷批折子。
他姓陈,原是扬州寒士,去年因替民女状告强娶案被赏识,如今专管贾政的文书。
"陈先生可听过'指腹为婚,女子不从,杖八十'?"我把茶盏轻轻一放,"可若那婚书是逼的,女子宁死不从呢?"
他笔尖一顿,墨汁在纸上洇开个小团:"林姑娘这是...有所指?"
我从袖中摸出张金哥的生辰八字庚帖——这是今早让周瑞家的从铁槛寺账房抄来的:"金哥姑娘与李衙内的婚书,是她爹在病中被人按着手指盖的印。"我盯着他青衫上洗得发白的领口,"陈先生当年在扬州,不也替过被强娶的绣娘?"
他突然放下笔,拇指摩挲着青衫下摆——这是他认真时的习惯:"姑娘要的,可是'婚书非自愿,判为无效'的先例?"
我点头:"我要让金哥能站在公堂上,自己说'我不愿'。"
他眼底泛起光:"明儿我就去查《大清会典》里的婚律,再找几个类似判例。"他突然笑了,"林姑娘,您这是要在律法里给女子凿扇窗啊。"
夜漏到三更时,我坐在妆台前摸出怀表。
我闭着眼默念三遍"张金哥",再睁眼时,烛火果然跳回了一更天的位置。
第一次回溯,我直奔铁槛寺后殿。
金哥正蹲在佛前系包袱,见我来,她抄起供桌上的烛台就砸:"你是李衙内派来的?"
第二次回溯,我等她走到老槐树下。
月光把她影子拉得老长,她正踮脚够树洞里的包袱,偏巧小桃端着药碗来找:"姑娘,夫人让您喝安神汤。"金哥手一哆嗦,包袱"啪"地掉在地上。
第三次回溯,我算准了时辰——她刚把最后一件衣裳塞进包袱,窗外的更夫刚敲过"戌时二刻"。
"金哥。"我轻轻推门。
她惊得转身,包袱带缠在腕上。
我解下自己的银镯,"这是我十四岁时打的,刻着'心自由'。"我指腹蹭过镯心的刻痕,"那年我爹要把我许给盐运使的儿子,我也是这样,把婚书撕了往火里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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