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场上的血腥气还没散尽,混杂着夏日闷热的湿气,沉甸甸地压在扬州码头每一个人的肺腑里。午时三刻刚过,刘瑾那颗曾经不可一世的人头滚落尘埃,喷溅的污血渗进夯实的黄土,留下一块深褐刺目的印记。
监斩高台上,张辰一身玄色常服,龙纹隐在衣料暗处,只余下通身的冷冽威压。他没看那颗头颅,目光扫过台下密密麻麻、惊魂未定的扬州商贾百姓。几个时辰前,这些人里不少还被刘瑾煽动,成了冲击官军的暴民。
“刘瑾伏诛,其罪昭彰。”张辰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子,穿透码头的嘈杂,清晰地砸在每个人心头,“然,其罪孽牵连无辜。凡昨日遭乱兵毁损店铺、损失财物者,凭据核验,皆由抄没之刘瑾家产中,双倍偿还!”
他话音一落,身后禁卫抬出十数口沉重的朱漆大箱,箱盖哗啦掀开,刺目的金银珠光在午后的烈日下几乎晃瞎人眼。那是刘瑾盘踞江淮多年刮地三尺的积蓄。
死寂。
码头数万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随即,压抑的、难以置信的抽泣声从人群中响起,迅速蔓延开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上绸衫还带着被撕扯的痕迹,他颤巍巍地往前扑了一步,不是去抢那金银,而是朝着高台方向,重重地、额头撞在滚烫的码头上。
“陛下…陛下圣明!草民…叩谢天恩!”嘶哑的哭喊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
“谢陛下隆恩!”更多的人反应过来,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跪伏下去,磕头声和感恩的呼喊汇成一片声浪,冲淡了法场上残留的血腥。民心如水,这一刻,被刘瑾煽动起来的怨气,被这实实在在的“双倍偿还”砸得粉碎,开始向着那高台上年轻的帝王流淌。
张辰面色沉静,并无半分得意。他目光掠过那些感恩戴德的商贾,落在不远处被亲兵簇拥着的秦山身上。这位刚刚在扬州城头浴血、亲手斩了刘瑾麾下数员悍将的玄甲军统帅,此刻却像根钉子一样杵在那里,甲胄上的血污都没顾得上擦,一张黑脸绷得像块生铁,眼神空洞地望着江面浑浊的波涛,对眼前这万民叩拜的盛景视若无睹。
“秦山!”张辰唤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秦山猛地回神,大步走到高台前,单膝跪地,动作带着甲叶碰撞的沉重闷响:“末将在!”声音嘶哑干涩。
“平叛首功,当属你玄甲军。加封骠骑将军,赐金万两,良田千顷。”张辰的声音清晰地传开。
码头上瞬间安静了不少,无数道目光聚焦在秦山身上。骠骑将军!那是武将序列里仅次于大将军的顶级勋位!更何况还有实打实的万金千顷田!
可秦山魁梧的身躯却猛地一颤,那颗低垂的头颅埋得更深,几乎要抵到冰冷的地面。再抬头时,他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末将不敢受赏!扬州城内巷战,末将…末将指挥失当,麾下儿郎杀红了眼,误伤…误伤平民二十七户!死三人,伤四十九人!此乃末将之过!请陛下…请陛下责罚!军棍一百,不,两百!末将甘愿受之!”
他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砸在刚刚还一片感恩的码头上。刚刚还在叩谢皇恩的商贾们,脸色也变了变,看向秦山的眼神复杂起来。昨日城内的混乱厮杀,刀枪无眼,谁家没个被惊吓的亲朋?误伤,是实实在在发生的。
高台一侧,皇后苏映雪凤眸微凝,指尖下意识地捻紧了袖口。老将尉迟雄浓眉紧锁,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气氛陡然变得压抑凝重。
“责罚?”张辰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的秦山,嘴角竟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沉甸甸的压力,“秦山,你以为朕的封赏,是儿戏?你以为你挨两百军棍,就能抵消那死伤百姓的性命?就能抵消朕在万民面前颁布的《罪己诏》?”
秦山浑身剧震,巨大的羞愧和痛苦几乎将他淹没,那钢铁般的脊梁第一次显出了佝偻:“末将…末将罪该万死!”
“死?”张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压过码头的风声水声,“死最容易!一了百了!朕要你死作甚?朕要你活着!活着给朕去赎罪!”
他猛地抬手,指向滚滚东流的长江下游,声音斩钉截铁:“看见那水了吗?刘瑾是斩了,可海上的贼寇还在逍遥!劫掠商船,屠戮渔民,断我海路!他们的血债,比你在扬州误伤的,多出百倍千倍!”
张辰目光如刀,死死钉在秦山脸上:“你不是要赎罪吗?好!朕给你这个机会!从今日起,你的玄甲军,给朕脱了这身陆战重甲!去船坞!给朕造战船!造能劈波斩浪、能碾碎海寇的铁甲战船!用那些海寇的血,来洗刷你的过错!用你亲手打造的战船,护佑我大夏的海疆子民!这,才是你秦山的赎罪之路!你敢不敢接?!”
“造…造战船?”秦山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错愕、茫然,还有一丝被那宏大目标骤然点亮的微光。他一个在北方旱地马背上冲杀了一辈子的悍将,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要去碰那深不见底的海水?可陛下的话,像一把重锤,砸碎了他沉溺于自责的牢笼,指向一个更艰难、却也更宏阔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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