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县的梅雨季来得黏腻,青石板缝里浸着水,连屋檐下的铜铃都坠着水珠子。福来茶馆的竹帘被穿堂风掀得忽闪,陈三秋的醒木往桌上一拍,震得茶盏里的涟漪撞碎了半盏碧螺春。
"列位——"他抹了把额角的汗,靛青长衫的后背洇着深色月牙,"今日要说的这桩事,就发生在咱们青阳县北门外二十里的柳家村。"
茶客们的瓜子停在半空。靠窗的胖掌柜正剥着菱角,闻言手一抖,菱角"骨碌"滚到陈三秋脚边。这说书人自入梅以来就在福来茶馆扎了场子,头场说《精忠岳飞》,岳王爷的沥泉枪挑开雨幕似的;第二场说《隋唐演义》,秦叔宝的镀金熟铜锏砸得房梁上的灰簌簌落。可今儿个他说要讲的,是"比戏文里还狠三分的真事"。
陈三秋的手指摩挲着案头的乌木惊堂木。那是他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巴掌大的方块,乌沉沉的像块凝固的夜,正面雕着个"惊"字,笔锋里浸着血气——听老辈说,当年他太爷爷在刑部当差,这木头是从冤死的大牢里捡的,沾过四十三个含冤而死的魂。
"柳家村有个后生叫周铁牛,"他压低了嗓子,"生得虎背熊腰,跟村东头的老槐树似的瓷实。那年大旱,河塘见底,周铁牛去张员外的庄子上借粮——张员外是谁?青阳县的首富,家里良田千顷,连县太爷见了都得叫'世伯'。"
茶棚里起了嗡嗡声。张员外的名字在青阳县不算新鲜,半年前刚捐了座土地庙,县太爷亲自题的匾,红绸子还挂在门楣上呢。
"张员外说,'借粮?可以。拿你妹妹抵。'周铁牛急了,抄起顶门棍要砸,偏巧他娘扑过来拦——"陈三秋的手猛地一抖,惊堂木磕在桌沿,"咔"地裂了道细纹。
茶客们哄地笑起来,以为他是故意卖关子。只有前排戴瓜皮帽的老学究皱了皱眉,他记得二十年前柳家村确实死了个姓周的妇人,说是"急病",可当时他去收尸,那妇人的指甲缝里全是泥,像是临死前在土里抓过什么。
"那棍子到底没砸下去。"陈三秋的声音沉了,"周铁牛跪在地上,求张员外发发慈悲。张员外摸出块帕子擤鼻子,说'慈悲?我这庄子里的佃户,哪个不是租子欠了就跪?'他弯腰捡起棍子,照着周铁牛的腿就是一下——"
惊堂木的裂纹又延了两寸。茶棚里的笑声突然卡住了,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有人看见陈三秋的眼眶红了,额角的汗珠子大得能砸进茶盏。
"周铁牛瘸了腿,可他妹妹才十六岁啊。那天夜里,她抱着铺盖卷儿跪在张府门前,额头撞在青石板上,血把白裙子都染红了。张员外的老婆嫌晦气,让丫鬟拿扫帚扫,扫着扫着——"陈三秋突然拔高了声调,"扫出个银锁来!那银锁是周铁牛娘的陪嫁,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早被张员外的小妾抢了去。"
茶棚里静得能听见雨丝打在瓦上的响。戴瓜皮帽的老学究猛地站起来,打翻了茶盏:"当年收尸时,那妇人怀里确实揣着个银锁!我想起来了,锁扣上还沾着泥——"
"列位且看!"陈三秋抄起惊堂木就要拍,可手刚碰到木头,那裂纹"唰"地窜遍整块乌木。"咔嚓"一声,惊堂木碎成八瓣,碎木屑溅在他青衫上,像落了层黑雪。
茶客们惊呼着后退。不知谁的灯笼被碰翻了,火苗在雨幕里忽明忽暗。陈三秋盯着满地碎木,忽然觉得后颈发凉——那碎木屑里浮着团青灰色的雾气,正慢慢凝成人形。
"还我命来!"
声音像刀刮过瓦罐,刺得人耳膜生疼。雾气里伸出只半透明的手,指尖还沾着暗红的血。渐渐地,一个穿着靛青粗布衫的妇人显了形,她的脸肿得像发面馒头,左眼窝空着,露出白森森的骨茬。
"我是周铁牛的娘。"她的声音带着回音,"那年大旱,我家铁牛去张府借粮,张员外要拿我闺女抵。铁牛说'要命有一条,要人没门儿',张员外就指使护院把我推进了井里。我挣扎着爬出来,爬到张府门前,求他们救救我闺女......"
她的手按在胸口,那里有个碗口大的疤:"他们把我捆在马厩里,用烙铁烫我的胸脯,说我'贱骨头'。我疼得昏过去,再醒过来时,闺女已经没了......"
茶棚里的灯笼全灭了。黑暗中,有人听见张员外的田庄方向传来狗叫,有人在发抖,有人攥紧了拳头。
"我咽不下这口气啊!"妇人的魂体突然变得清晰,能看见她脖子上深深的勒痕,"我找了二十年,求过土地公,拜过城隍爷,可张员外每年清明都去庙里烧高香,菩萨都护着他......直到今日,遇见陈先生......"
她的目光转向陈三秋,眼里有团火:"您的醒木沾着忠臣的血,带着义士的魂,今日终是撞破了这桩冤!"
陈三秋跪在地上,捡起块碎木。那木头还有余温,像他太爷爷当年揣在怀里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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