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株巨大老槐树最高的一根枯枝梢头,一个淡淡的、近乎透明的身影,静静地悬浮在那里!
是叶慕秋!
依旧是那身粗麻布衣,依旧是那张清俊却异常苍白的脸。只是此刻,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虚幻的透明感,边缘微微模糊,仿佛由最稀薄的雾气凝聚而成。山风呼啸着穿过他的身体,没有带起衣袂的丝毫飘动。
他低着头,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穿过肆虐的风沙,静静地、悲悯地、又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凝视着跪在裂坟前、狼狈不堪的柳含章。
然后,在柳含章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透明的身影,隔着狂风与距离,对着他,双手抱拳,极其清晰、无比郑重地——作了一个揖!
清朗温润的声音,穿透了狂风的嘶吼,如同玉磬清鸣,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柳含章耳中:
“含章兄,前路珍重……”
声音微微一顿,那透明的身影似乎又淡薄了几分,如同即将消散的晨雾,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清晰安宁:
“……慕秋心愿已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枯枝梢头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倏然溃散,化作点点微不可见的、带着幽蓝光泽的星芒,彻底融入了狂舞的风沙与沉沉的暮色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狂风,也在同一刹那,戛然而止!
飞沙走石骤然落地,枯叶无声飘零。天地间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只有那裂开的坟茔、坑底叠放整齐的染血麻衣,以及跪在坟前、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柳含章,无声地证明着一切。
柳含章呆呆地跪在那里,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地望着叶慕秋消失的枝头。暮色四合,最后一丝天光隐没在山峦之后。老槐树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将他彻底吞没。
许久,许久。死寂的山坡上,才响起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悠长而凄凉的呜咽。
……
数月后,永州府城。
城东一处闹中取静的院落,新挂起了一块朴素的木匾,上书“槐荫草堂”四字,字迹清峻,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怆风骨。
草堂不大,却收拾得干净雅致。前厅充作学堂,整齐摆放着十几套略显陈旧的桌椅。此刻正是午后,朗朗的读书声从敞开的门窗里流淌出来,带着童稚的清亮。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学堂内,十几个年龄不一的蒙童正襟危坐,摇头晃脑地诵读着。讲台上,柳含章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郁,但眼神却温和而专注。他手中并无书卷,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出声纠正某个字的读音,声音平和。
他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求金榜题名的穷酸秀才,也不再是那个惊惶失措的新科解元。省城的功名文书和那套象征身份的蓝绸袍服、素金顶戴,被他连同那卷誊录的“鬼文”副本,一起深深锁进了箱底,如同锁住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噩梦。
他回到了永州,变卖了家中仅剩的薄产,又用省城官员士绅馈赠的部分仪程,在府城僻静处盘下了这个小院,开了这间小小的蒙馆。束修收得极低,甚至常有贫寒子弟分文不取。他只想寻一方清净,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先生,”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举起手,脆生生地问,“‘止于至善’,是啥意思呀?要咋样才算‘至善’呢?”
柳含章目光微微一凝。这个问题,在省城贡院的号舍里,在那篇由“鬼手”写就的奇文中,也曾以更激烈、更绝望的方式叩问过。他沉默了片刻,走到窗边。窗外庭院一角,特意移栽来的一株幼小槐树正抽出嫩绿的新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至善……”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蒙童耳中,“或许并非高不可攀的境界。明辨是非是善,友爱同窗是善,体恤父母辛劳是善,今日习得一字一句,亦是向善而行。如同这槐树幼苗,扎根泥土,沐风栉雨,终有一日,也能亭亭如盖,予人荫凉。”他的目光扫过孩子们懵懂而认真的小脸,沉郁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亮,“善在足下,在当下。步步踏实,念念向善,便是止于至善的根基了。”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诵读起来。童声清越,充满了勃勃生机。
柳含章走回讲台,目光习惯性地掠过窗边。那里,靠墙放着一张小小的几案。案上并无书籍杂物,只端端正正地供奉着一方小小的灵牌。灵牌材质普通,木质纹理清晰,上面用朱砂仔细地书写着几个端正的字:
**“义友叶君慕秋之灵位”**
灵牌前,一只古朴的青瓷小香炉里,三炷线香正静静地燃烧着,袅袅青烟笔直上升,在午后的阳光里划出淡蓝的痕迹。香炉旁,永远摆放着两杯清茶。一杯热气氤氲,是新沏的;另一杯则静静地放在那里,茶水澄澈,却始终冰凉,杯沿凝着细微的水珠。
柳含章的目光在那冰冷的茶杯上停留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楚与怀念,随即又归于平静。他拿起自己面前那杯温热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窗外,槐树嫩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学堂内,童声琅琅,墨香淡淡。那供奉着冰冷灵牌的角落,青烟依旧笔直,无声无息,仿佛在守护着这一方小小的、来之不易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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