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徽州一处临溪的老宅里遇见程老的。
那是个梅雨初歇的清晨,我循着若有若无的松烟香,拐进一条湿漉漉的小巷。巷底有座白墙黛瓦的院落,门楣上"程氏墨庄"的匾额被雨水洗得发亮。推开虚掩的桐木门,院里一位清瘦老者正在石臼旁捣着什么,木杵声与檐角滴水声竟合成某种韵律。
"来得正好,"他头也不抬,"闻闻这烟料。"
他递来一方石砚,里面盛着黝黑的粉末。我刚凑近,就嗅到一股奇特的香气,像是千年的松涛混着新雨的清冽。
"这是'雷击松'烧的烟,"程老终于抬头,银发下的眼睛亮得惊人,"那棵树活了八百年,被雷劈时我正在树下。"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程老墨庄的学艺。第一天,他教我分辨烟料的品级:
"松烟要选徽州黄山松,油脂要足;油烟得用桐籽油,灯芯得是苏杭白麻;而这块..."他揭开一个紫檀匣,露出块泛着青光的墨锭,"是掺了陨石粉的'星墨',写出的字会随光线变色。"
最令我惊叹的是程老的"听胶"绝技。熬制墨胶时,他能根据气泡破裂的声音判断火候。有次他突然熄火,说胶里"有怒气",后来发现是取松脂时伤了树皮。
"万物有灵,"程老搅动着金锅里的胶液,"墨胶要怀着愧疚之心来熬。"
三天后,我有幸参与了"千杵"工序。程老将烟料与胶按秘方混合,在青石臼里反复捶打。他说每块墨要杵三万六千下,暗合周天之数。
"看这墨团,"他举起团黝黑的坯料,"已经能照见人影了。"
入模定型时更为玄妙。程老会在墨坯中嵌入各种药材:朱砂、麝香、冰片...最奇特的是他特制的"药墨",能治小儿惊风。
"这味墨,"他往模子里撒了些金粉,"写出的字夜里会发光。"
立秋那日,程老带我去了趟深山。我们在悬崖边找到棵枯死的古松,树心已成琥珀色。他小心地刮取松脂,说这是制作"龙涎墨"的关键。
"闻闻这香气,"他让我嗅刮刀,"像不像沉香的魂魄?"
回到墨庄,程老演示了"晾墨"的讲究。新制的墨要放在特制的樟木架上,每日按时辰调整位置。他说这是"采四时之气",让墨锭吸收天地精华。
"听,"他突然示意我靠近墨架,"上等墨会自己唱歌。"
果然,在极静的环境下,那些墨锭竟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是远山的松涛。
一个月后,我见证了"试墨"仪式。程老取出一块藏了三十年的老墨,在端砚上研磨。墨液渐渐晕开,竟呈现出山水画的层次感。
"好墨如老友,"他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天地心"三字,"越陈越知心。"
现在我的书案上珍藏着程老赠的几样墨宝:
一块日常用的松烟墨
半锭可镇宅的"五雷墨"
一枚随身带的袖珍墨
瓶特制药墨
上周朋友心神不宁,我送了他些程老的安神墨。三日后他惊喜地说,竟能一觉到天明。我告诉他,这就是古墨的神奇——在黝黑粉末中凝结着天地灵气。
临别时,程老送我一块未定型的墨坯,形如卧虎。
"记住,"他枯瘦的手指轻抚墨坯,"制墨要三分技,七分心;用墨要三分手,七分神。"
如今每当我磨墨,总会想起程老在晨曦中专注捣料的模样。也许,这就是墨道最深的奥秘——在一锭松烟里沉淀千年光阴,在一池墨液中映照万象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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