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用石棉瓦随意搭建的窝棚中间的一片空地上，一根木棍儿立在地上，黑色的电线像一条破蛇绕上去通亮了一个巨大的黄灯泡，六七个人用五颜六色质地不一的小桌板凳拼成一片，热热闹闹的围坐着。两个男人拍了半天，调好了电视，摇摇晃晃的“开源电视台”出现在雪花屏幕里，正在转播中央台的“新闻联播”。

李耀辉跟随母亲挑了个地方坐下了。

一双一看就不干净的手递给他一双一看就很不干净的筷子，他接过来，看着面前一堆油腻腻的散发着酒店大量耗油酱油调料炒出来的鸡鸭鱼肉，一口也吃不下去。

不好意思拒绝，他放下筷子，拾起一个看起来还算雪白的馒头，悄悄的用手撕去外皮，揪了一口放进嘴里，嚼了无数下。

耀辉，你吃呀，多吃呀！妈也劝他，绢婶也劝他。

我下午五点钟在车站吃了一大碗面条，我一点也不饿。他急忙解释道。

这孩子，没福，这么好的菜，不吃。

他讪讪的笑着，又揪了一口馒头。

妈，我一会儿回去找强，晚上我住他那儿。明天我去看看我姐。后天我就回去了。

行，看看你姐，你姐没啥看的，好着呢，也不听见说打架了。

这是李耀辉生恨的时刻，在他看来，母亲对父亲对姐姐都有亏欠，她嘴里一切都为了他这个儿子，但是作为母亲，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他的馍再也掰不下去。

新闻联播播完后，桌上的人聚精会神的观看了天气预报，当看到林州，晴，11-15度后，所有人都为明天是个捡破烂的好天气而高兴。

又播了两个又臭又长的广告，电视里开始播放《开源新闻》。

桌边的人开始部署明天的拾荒计划、地点。李耀辉只好把目光转向那破旧的小电视。

电视里播放着《开源市召开第七届市人大常委会会议》的相关内容，播音员用庄重的声音播放着“。。。会议任命了宋黎民、陆西平等三位同志为为市政府副市长的决议。。。”他无心无念的看着电视，直到那个男人的面孔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心开始剧烈的跳动起来。尽管电视的雪花状令画面并没有那么清楚，他还是从那冷峻威严干练的五官里辨认出那就是刘阿姨家里那个坐在沙发上看文件的男人。

这个叔叔坐在市人民大会堂的主席台中心人物的右边，穿着深蓝色西装外套，领口和袖口的白色衬衣干净、平整，一幅无框眼镜稳妥的架在他高耸丰隆的鼻子上挡着那双冷静深刻的眼睛，手里的笔在手下的文件上轻轻画着。

“。。。。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宋黎民：负责市政府常务工作。负责发展改革、财政、国资监管、国企改革、投融资、生态环境、安全生产、应急管理、重点项目建设、开发区建设、统计、金融、机关事务、政务公开、目标督查、港澳事务等方面工作。协助黄X同志（市长）分管审计工作。

分管市政府办公室、市发展改革委、市财政局（市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市生态环境局、市应急管理局、市统计局、市金融工作局、市行政审批和政务信息管理。。。。市国有资本投资有限责任公司。”

镜头跟着介绍停留了短短几十秒，切换到另一个穿警服男人的身上，“市政府党组成员、副市长，市公安局党委书记、局长陆西平：负责公安、司法、信访稳定、社会管理等方面工作。分管市公安局、市司法局、市信访局。联系市国家安全局。。。”

李耀辉不由的伸长了脖子，想从画面里再多捕捉到一些那个见过一次面的镜头，他从来没有如此认真投入的看着电视，至此，初中时的一个谜题清晰完整的解开了：打架后的宋明宇为何被专人专车接走了。。。他想象到了沙发上坐着的那个严肃的男人不平凡，但没想到这么不平凡，他的脸都发烫了，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荣耀感，他真想在此刻伸出胳膊拦住旁边这些正在商量明天去哪拾荒的人群大声说：“别聊了！快看电视里的这个人！这个副市长，我认识！我去他家吃过饭！”他想象着大家听完他的宣言后的反应——惊讶，羡慕，围上来，七嘴八舌的盘问：呀！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呀！你还去市长家吃过饭？真厉害！

当他想象到这儿，又有一桶凉水泼来：然后呢，我怎么回应呢？我跟他儿子是同学，是朋友？嗐！可真不要脸。。。。

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被自己搞的又兴奋又羞愧。

“你看你儿子，啥话也不说，就只知道看电视。”娟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浮想联翩，他一看，大家已经都放下筷子，女人们开始起身收碗筷了。

搬出电视的中年男人 掀起凳子边往屋里撤边说：老梁，你看吧！看完给我收回去就行，我今天乏了，不看了。没啥节目。

老梁也站起来：走走走，我也不看了，冬天里，凉飕飕的，确实没啥节目。

两个人站起来开始拆灯，收插线板，电视里的雪花屏瞬间黑掉了，谁也没注意，一个年轻人的目光死死的盯着电视机，连魂儿也收不回来。

他忘了想跟母亲说的话，他迫切想要走在路上，给自己一个独处思考的时间。他拿上母亲叮嘱他存起来的一千元钱和她告了别，八点多的棚户区已经灭掉了很多点点灯光，变得漆黑无比，他一点也不害怕，莫名其妙感觉浑身像套了一个金钟罩，他的脑子里走马灯一样的闪过大李庄的泥路、开平县的初中校园那拥挤狭窄的座位、开源市一高那又刺眼又昏暗的白炽灯管、林州市的小太阳批发商城、刘红梅的家、省医院，还有身后一片黑暗的棚户区，一条阶级的暗线串起来浮动在上空，他死死的盯着眼前的这条线，发出了灵魂的疑问：那个叫宋黎民的男人是怎么坐到那个位置上的？我的一步一步，毫无疑问，也是一条上升之路啊！这步阶梯最终会迈向哪一层呢？这世界真是高深而有趣啊？难解的谜题可真多啊！

他想破了脑袋，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但是他兴奋而战栗，独自消化着这个秘密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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