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问伯父:西安往延安运枪支为什么不雇条毛驴驮上,干嘛要人背?伯父回答我:那时从西安到延安,十里一岗五里一哨,国民党封锁非常严密,他们走的那条道黄鼠狼都翻不过去。有时夜里走路,狼就在身后跟着,稍不留神就会做了狼的美餐。况且老李叔不让他们结伙行路,害怕被国民党的队伍发现后一锅端,所以基本上都是单独行动。只有在往西安走的路上,才允许几个人结伙走路,因为身上没有枪支,即使遇见路上盘查的队伍也不害怕。
我见过李叔。那是在一九五三年,李叔专门到凤栖来寻找伯父,穿一身四个兜的解放服。李叔问伯父:想不想在政府里边干事?那时伯父才知道,李叔原来是共产党。伯父说,他听说政府里边制度很严,他一生懒散惯了,不想受人约束。李叔临走时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包冰糖给我,那包冰糖我吃了很久,有时故意拿到伙伴们中间去吃,看见小伙伴们羡慕的眼神,我很得意。
言归正传。伯父背着一百八十块银元,气昂昂地走进凤栖县城。他没有先回那孔土窑洞,而是径直来到胡三家,见了胡三气度不凡地说:还钱!
胡三不紧不慢,先给伯父倒了一杯茶,眼瞅着伯父一口气喝干,然后才慢悠悠地说:钱不用还了,你兄弟已经替你还清了。
我兄弟?伯父吃惊不小,他那来那么多钱?
胡三笑笑:你先回家吧,回去以后什么都知道了。
伯父回到那孔土窑前,只见门上挂的锁子已经生锈。他把锁子扭开,映入眼帘的是满屋子尘土。正疑惑间三婶来了,说了父亲被抽壮丁的过程。
伯父一下子就像被人剔了骨头那样瘫在地上。伯父在想:假如父亲有个三长两短,他死后如何去见列宗列祖?三婶在一边苦苦相劝,没用。伯父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嘴上干起了一层皮,眼睛圆睁着,傻了呆了,三婶说什么都不听。三婶急得哭道:咱兄弟不过是当兵去了,人还没有死呢!你这样子让咱兄弟怎么能够安心?吃饱喝足,把身体养好,想办法把咱兄弟找回来才是正理。
伯父一想也是。三月十二安宫寺唱戏,伯父和三婶一起前往安宫寺许愿。伯父跪在菩萨面前说,只要他的兄弟能够平平安安回来,他愿意为菩萨重塑金身。
从那以后伯父戒酒戒赌,改掉了身上所有的瞎毛病。实在无聊时,便站在象棋摊前看人家下象棋,看得久了也看出一些门道,于是便赤膊上阵,杀得一塌糊涂。
想不到伯父刚回到凤栖半年以后,父亲便完好无损地重新出现在凤栖街头。伯父把父亲拉到跟前,左看右看,担心是在梦中。
……公元一九七零年冬天,我穿上军装,坐上到新疆的闷罐子火车,去当兵。那年月上大学的路堵死了,当兵成了我们这些农家子弟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在部队我表现得特别努力,很快就被当作干部苗子重点培养。可是部队调查函寄到到我们凤栖后,我的家庭背景栏里填着:其父是国民党兵痞。仅此一条,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一九七六年我从部队复员回家,父亲可能也知道是因为他的背景而影响了我的前途,显得非常愧疚。有一次父亲病了,我守在父亲的炕头侍候父亲,父亲断断续续,讲了他当兵的那一段经历。
父亲当兵的那支部队原来隶属于杨虎城将军的十七路军。西安事变后,十七路军被蒋介石改编。团长叫郭麻子。郭麻子行军时不爱骑马,常常骑一条毛驴,所以战士们也戏谑郭团长是“毛驴将军”。这支部队虽然被改编,蒋介石仍然不放心,派自己的嫡系部队时刻监视着他们,当然,克扣部队给养成了家常便饭,士兵一连几个月见不到军饷,天热时换不下冬装,天冷时又穿不上棉衣,军容不整,更像民团。
可是父亲当兵时基本上没有吃苦,因为郭麻子看上了父亲,特意挑选父亲给他当了勤务兵。当了勤务兵的父亲经常不离郭麻子左右,自然少不了郭团长的特殊关照。一九四零年抗日战争进入胶着状态,日本兵从山西挥师南下,企图侵犯西安,于是这支陕西军队就在中条山进行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对日阻击战。
父亲回忆,那场战争打得特别惨烈,部队前边跟日寇作战,后边蒋介石的嫡系部队用枪顶着陕西军队的后脑勺子督战。有些战士受伤倒下了,后边督战的部队不但不组织救治,反而给负伤的战士补上一枪……许多战士没有死在日寇的枪口下,却死在自己人的手中,蒋介石为了彻底消灭这支陕西地方部队而不择手段。然而,兵马俑的后代却是那么的勇猛,硬是用血肉之躯保护了陕西这片国土没有遭受日寇铁蹄的蹂躏。战争一直持续了几个月,直到打得弹尽粮绝,横尸遍野,他们这个团剩下不到一个连的兵力。郭团长仍然不服气,指挥着部队死战到底。终于有一天,郭团长受了伤,父亲把郭团长从战场上背下来,在一间破民房里一直守了一天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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