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什么都奇缺,唯独太阳笑得灿烂,显得肆无忌惮。早晨,我被热烈的阳光吵醒,耳际里传来的第一声呼唤便是:“卖包子咧——”。贵祥叔站在我家土窑畔上,叫卖声里藏着诱惑,我肚子里的馋虫开始蠕动。伯父便从叠着补丁的夹袄里掏出皱巴巴的五百元钱,(旧币,相当于现在的五分钱,一万元等于现今一元钱,下同)买回了四个香喷喷的包子。我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接过伯父买回来的包子,爬在被窝里,狼吞虎咽地吃。
伯父的土窑洞里有一盏老麻油灯,我记得从来没有点亮过,做摆设用。那时节虽然麻油只卖五千元钱一斤,可是伯父起早贪黑一天也挣不回一斤麻油钱。后来有了煤油,伯父买回了半斤煤油,用墨水瓶做了一盏煤油灯,也不常点,只是偶尔用用。天刚麻麻黑,伯父便给我扒光衣服,哄我钻进被窝里,然后天上地下,给我讲那些陈年往事。
听伯父讲,我们老家住在陕西蓝田县一个叫做支家沟的地方,那个村子座落在西安市和蓝田县的交界处,闲暇时,村里一些人常常步行去西安城隍庙里看戏,看完戏后又成群结伙步行回到村里。可见我们村离西安市并不遥远。
伯父并没有讲过民国十八年的那一场灾难,只是说关中平原的麦田一眼望不到边。一到麦收季节,四面八方赶麦场的麦客全都涌到关中,割一亩麦子两毛钱,他一天割过五亩麦子,挣一块现大洋。
唉——,伯父一声长叹:可惜那样挣钱的好日子并不多,一年只有几天。伯父讲了一个笑话:说的是父子两个陕北人到关中赶麦场,看到一望无际的麦田时惊呆了,父亲对儿子说:这么多的麦子三年都割不完,咱们干脆到庙里睡觉去。父子俩睡了三天,起来一看,只见麦子全部割完运走了,农民们为了赶秋种,在割完麦子的田里已经堆满了农家肥,父亲又对儿子说:哎呀呀,咱们幸亏没有割麦子,你看,田里热死了多少人,起了多少坟堆!
那误把粪堆当坟堆的父子二人肯定已经作古。现今的关中,西安市容扩大了十几倍,一望无际的麦田被一幢幢现代化建筑逼迫得不停地后退,坐上汽车走半天,才能看见被割裂得七零八落的麦田。奇怪的是,麦田越来越少,可是人们餐桌上的食品却越来越丰富,现代科技使粮食产量数倍翻翻,那种遍地饿殍的现象早已成为过去。
时光的碎片来回跳跃,无论如何也拼凑不成一幅完整的画卷,思绪老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游走。还是信马由缰吧,走到哪儿就歇到哪儿。
父亲十多岁时,便在一家磨坊找了个磨面的差事。父亲说:磨坊一共有两盘石磨,蒙着眼睛的毛驴不停拉着石磨转圈,那头毛驴偷懒了,父亲便用树枝在毛驴屁股后边打一下。罗面的女人叫“三婶”,我没有见过三婶的面,不知道三婶长什么样,父亲说三婶是伯父的相好。父亲还说三婶心地善良,父亲的日常生活起居全靠三婶料理。
关于三婶的情况我就知道这么一点。记得有一年清明,伯父领着我,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来到西沟坡一冢土坟前。伯父命我跪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叠冥钱,一张一张地慢慢点燃,昏花的老眼里有泪珠在转……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伯父流泪,内心有一种天塌地裂般的震撼。有一次我问伯父:那坟堆底下埋的是谁?伯父只是淡淡地回答我:你叫三婶。
伯父就是这样,把困苦和不幸看得很淡。跟伯父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少看到伯父的脸上有愁容显现。伯父特爱下象棋,常常在街边的棋摊前一蹲就是半天,有时下着下着竟然吵起架来,跟人家红脖胀脸地对骂一阵子,骂完后又蹲下来重新对弈,赢了棋时得意忘形,输了棋后老不服气,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来,好像对手就是他不共戴天的死敌。那些棋友们都了解伯父的脾气,一般跟他不上计较。但是有时也故意逗他,惹伯父发火。同样爱下棋的韩叔曾经说过:看老支哥发火比看戏还过瘾。
眼见得父亲一天天长大,给父亲说不下媳妇成了伯父最大的心病。可是老哥俩来凤栖十多年,根本就没有攒下钱。平时,伯父总爱喝两口,有时还到赌场里赌两把,挣俩钱顺手花光了,哪有钱给兄弟说媳妇?正在这时,子九叔给伯父瞅下一门好生意,问伯父敢不敢去。
干啥哩么?除过杀人、抢人、偷人咱不去,再没有咱不敢去的。伯父挖子九叔一眼,显得不屑一顾。
子九叔把嘴搭在伯父的耳朵上,神秘兮兮地说:贩运军火,你去不去?
啥?伯父瓷瞪起双眼,你再说一遍。
子九叔如此这般,好一阵比划。
伯父终于听明白了。那年月八路军在陕北,国民党在西安,两家子面合心不合,国民党在凤栖驻扎重兵,对延安实行封锁。八路军没有给养和枪炮子弹,有些老百姓瞅准了这门生意,私自贩些枪弹到延安去卖。听说发了大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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