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案之后,皇帝放下了御笔。
因为很多年前他就已经明白,伏在案前的这个人,早已走出御笔所书的命运。
君父的权柄,不能动摇其心!
他的视线在那些奏章上停驻片刻,终于像是一个孤独的旅人,披星戴月,翻山越岭后,慢慢地落在案前。
“朕的辛苦,岂你能言?”
皇帝微微地抬起下巴,显出一种久远的冷峻:“你以什么名义?你是什么身份?”
姜无量伏地未起:“今夜之前,父皇的儿子。今夜之后,齐国的皇帝。”
恼人的晚风,推搡着紫帷,皇帝寂寞地垂视,就这样看着案前伏地的人。
这是他的长子。
已故前皇后殷祧为他诞下的骨血。
当年他已经贵为太子,仍然常年征战在外,为国家拓土。朝臣谏言“储君不可无后,圣纲当有所继”,是以生子无量。
他早已军政握柄,并不需要一个孩子作为龙袍加身的助力。
但需要让朝野知道,他所许诺的一切,都后继有人。
后来他坐稳龙庭,仍然南征北战,年轻的太子监国,文治天下,将朝中一切梳理得井井有条。
齐国崛起不易。武祖为这个国家留下了争霸的基础,也让天下群雄把目光落在这个国家上,千年来不曾放松警惕。
他是在山岳压脊的情况下站起来!
他记得一路走来,给他支持的那些人。
当时他还在东域乱局里抽丝剥茧,将所谓的“日出九国”一一压服,将那些霸国的触手渐次绞断……那时候就已经把目光看向了近海群岛,私下跟晏平说“若往六合,必匡东海。”
但苦于国家新盛,手底下良才有限,南征北战到处都是人才缺口,一贯羸弱的水师还没来得及怎么建设——
仍是年轻的太子站出来,为了帮他抚平朝野异见,还立下军令状。
而后亲自整训大齐水师,召集大匠研究宝船,制定了沿用至今的水师框架……在淄河上游建起长济水寨,势吞东海。
仅仅五年时间,长济水寨轰开水门,千帆齐出,淄河入海,果然大胜于决明岛。
那时候决明岛还不叫决明岛,叫“普陀”。
姜无量击退海族后,就在战场原址围船立疆,引地脉、退海潮,垒土积石,一点一点筑成了海上“普陀山”。
代表齐国,以大齐太子的身份,立于海疆第一线。
彼时钓海楼还是海上最强势力,旸谷还宣示着旧旸正统,近海形势之复杂,各家各派如星罗列阵……齐人援海之后再未离开,就在普陀山上站稳了脚跟。
后来姜梦熊登岛,搬来镇海石,压在登岛之处,亲手刻字“决明”,才从此改写。
关于决明岛这个名字的由来……既有军神姜梦熊所说“付尽生死,以决明暗”,也有东海渔民所传颂的“此岛之前,一决生死,此岛之后,皆是光明。”
殊不知“普陀山”本有别名,即“光明山”。
如果说是姜梦熊的战无不胜,将决明岛推到了并举于旸谷、怀岛的地位。是前些年海疆的那一场大胜,让决明岛成为如今的东海第一军镇……
那么完全可以说,是姜无量奠定了这一切的基础。
自那次东海扬威以后,天下都说,“圣太子肖圣君”。如此万古不出的人物,齐国接连兴龙,父子相继,何愁没有六合之业!
但世事……不如人愿。
皇帝静静地看着这伏身的长子,看着青衫之下他的脊线如一条伏龙,看着那黑发上的青玉簪,温润得没有一点锐意——
数十载时光磋磨,他的锋芒更向内去,变得更温暖了。
就连这声“辛苦”,也情真意切得触他心弦。
可为君七十九载,他的心已经冷如磐石!弦似钢铁。
怎么不像呢?
又怎么像呢?
青石宫里的这位皇子,已四十四年没有出现在人前,但这天下明里暗里,从未把他挪出储君的讨论。
他是青石宫的囚徒。
但所有人都默认他是青石宫的主人!
这些年一直是长乐宫、华英宫、养心宫、长生宫,四蛟争龙局。但整个元凤年代,从未有人忘记青石宫。
后来的这些孩子,都是跟着皇帝坐天下的。
青石宫里的孩子,是陪他打天下的。
皇帝往后靠了靠。
似乎这又疏冷几分。
皇帝的手搭在扶手上,轻轻地拍了拍:“你想坐这个位子?”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朕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
“您也给了鲍玄镜机会,但那不是他想要的。您也给了姜望机会,他也选择离开。”
姜无量伏地已经很久,尽了臣礼,子礼,此时他起身:“父皇,人有其志。”
他起身的时候,仿佛山川耸峙,似一条万里神龙,在滔滔大世仰身:“在儿子心里,您是古往今来最卓越的君王。但世间万物,因其不驯而繁昌。这个世界,不会完全地按照您的心意生长。”
“轩辕亦存魔潮之恨,烈山犹有长河之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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