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从大开的院门灌进来,扑在陆凛冬冻得通红的指节上。他正给地窖口打最后一个水手结,厚帆布在寒风里绷得像鼓皮。
祝棉踩着刚扫出的小道过来,递过一碗姜糖水:“人都捆瓷实了?”
“嗯。建国看着。”陆凛冬接过碗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滑下喉咙,激得他微微一震。
院墙根那个不自然的雪包动了动——建国窝在下面,攥着磨尖的冰锥,像只蛰伏的小雪豹,只露出两只亮得惊人的眼睛。
“爸,”他声音绷得发紧,“脚印朝高主任家去了。”
话音未落,院墙外炸开锣声。
“哐哐哐!”
冰溜子从篱笆上簌簌掉落。一个尖利的女声跟着锣点喊:“‘棉食铺’藏资修!割尾巴!”
祝棉和陆凛冬对视一眼。
昨夜的风雪、地窖的窃听器、今晨这骤起的锣声——是同一张网在收紧。
“我去打报告。”陆凛冬快速捏了下她的手,“军属身份是硬的。你稳住孩子。”
院门已被七八只手推开。
人涌进来。领头的是退休老职工钱贵,披着洗得发白的旧军大衣(并非他服役所得),脖子青筋暴突。后面跟着十几个被锣声裹挟的邻居,空气里瞬间塞满嗡嗡议论。
钱贵枯瘦的手指戳到祝棉鼻尖前:“祝棉同志!你搞自由化!用糖衣炮弹腐蚀群众!”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
厨房窗户后,和平短促地呜咽了一声。建国一把捂住她的嘴。援朝扒着门缝,吓得连嘴里的地瓜干都掉了。
人群最后面,高主任的秘书慢悠悠踱进来,双手插兜,脸上挂着一丝看戏般的笑。他的目光扫过雨棚残骸和被封死的地窖口,停留了一瞬。
指责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卖那么多稀罕吃食,粮票经得起查?”
“昨天还有外地口音的往她家钻!”
祝棉的目光扫过厨房窗口——建国捂住妹妹的嘴,援朝的地瓜干掉在地上。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那气息里混着昨夜残存的焦糖味,和此刻浓郁的火药味。
忽然,她动了。
不是后退,而是上前一步。动作干脆得让嘈杂的人群瞬间失声。
钱贵的手指还戳在半空,她已经转身,径直走进那被雪压塌一半顶棚的厨房。
再出来时,她双手抓着陶缸边缘的麻绳,一步一顿,拖向院子中央。
缸身沉重,陶壁摩擦冻土的闷响,像某种缓慢的心跳。
“干什么!想转移罪证?”钱贵的一个助手想拦。
堂屋门口,陆凛冬的身影出现了。他手里拿着套红色塑料套的证件本,沉默地往门槛上一靠。高大冷硬的身影像块界碑,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小院。
那助手的手停在半空,悻悻收了回去。
祝棉终于把大缸拖到院子正中,“砰”地墩在冻土上。她直起腰,拍了拍冰凉的外壁,卷发被风吹乱贴在颈侧。
那双清亮的眼睛扫过全场,声音不高,却像冰块丢进油锅:
“说我投机倒把?挖墙脚?”
她嘴角弯起一丝冷笑,猛地抬手,狠狠拍掉缸口的泥封!
“轰——”
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甜蜜气息,霸道地炸开。
蜂蜜沉淀的甜润、冻凝金桔的清冽、陈皮温热的药香——这复杂的甜香像只有形的手,一把攥住了所有叫嚣的喉咙。
人群不由自主向前挤了半步。有人喉咙滚动,清晰发出“咕咚”一声。
援朝扒着门缝,小鼻子使劲翕动,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缸里是满满一缸蜜浸的金桔。
琥珀色蜜汁沉在缸底,上方挤挤挨挨的金黄果实饱满油亮,阳光透过棚顶缝隙照下来,每一颗都像要爆出蜜浆。
祝棉挽起袖子,用长柄铜勺挖出几颗沉甸甸、挂粘稠蜜汁的金桔,放在搪瓷盘里。蜜汁拉出长长的金丝。
她从怀里摸出一叠崭新油纸袋。
“来啊!尝尝!”她提高嗓门,声音脆亮地盘旋在骤然安静的院子上空,“都尝尝我的‘糖衣炮弹’!排队!免费!”
她开始利落分发。纸袋薄,温热的金桔立刻透出香甜。
人群懵了。有人下意识接过,有人犹疑地看着钱贵和秘书。饥饿年代的本能远比口号实在。几个半大孩子已忍不住扯开纸袋咬下去——
“哎嘛!”一个穿棉袄的大婶惊呼,脸上怒气全消,“这金桔……蜜糖腌透了?”
“一点不涩!甜得透亮!”另一个大叔忙嘬手指间的蜜汁。
“我家那口子气管不好,说腌金桔顶用,可我做的那叫啥啊……”抱孩子的年轻媳妇小心舔着金桔皮。
气氛微妙扭转了。空气中满是品尝声和吞咽声。那甜蜜的温暖在严寒里成了治愈良方。
钱贵和助手目瞪口呆地看着倒戈的人群。他们高高举起的手臂,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手里也被硬塞了烫手的油纸袋。
高主任秘书眉头飞快皱了一下,脸上的玩味变成阴翳。
就在这时,祝棉扣住陶缸边缘,弯腰朝钱贵大声说:“钱老爷子,您不是要查么?您眼神好,过来仔细看看,我这里面藏的什么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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