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的春天,祝棉的“棉里藏针”食铺在废弃锅炉房里开了张。
清晨微寒的空气被灶火燎热,斑驳的墙砖还留着煤灰的印记,但此刻氤氲在室内的,是霸道浓烈的酸辣香气。陆军大院几墙之隔的小巷尽头,新挂的木招牌还带着清漆味儿——“棉里藏针小店”。
十岁的建国踩着凳子写的字,笔画顿挫,像刀砍斧劈。这孩子写字时抿紧嘴唇,仿佛要把所有的倔强和不平都刻进木头里。
成了!
祝棉把手中沉甸甸的粗陶海碗稳稳放在临时拼起的木桌上。雪白滚圆的米粉卧在浓酽红亮的汤底里,炸得金黄的豆子、翠绿的香菜末、油煎过的酥脆榨菜肉末,最后浇上一勺煸得焦香扑鼻的臊子——油星滋啦啦地在汤面上跳跃,像一个个欢腾的小太阳。
她抹了把额角的汗,看着那碗粉升腾起的热气在晨光中打着旋儿。这难闻的锅炉房,终于有了人味儿。半个月前,这里还堆满废弃的煤块,到处是蛛网和灰尘。是她带着三个孩子,一铲一铲清理,一块一块擦洗,才让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重新焕发生机。
娘!饿!六岁的援朝像颗炮弹冲进来,圆脑袋上还沾着野草屑。他一头扎在祝棉的围裙上,小脸皱成一团,冲着那碗粉的方向使劲抽鼻子,香!娘做的香!
他眼巴巴地盯着锅里翻滚的红汤,喉结上下滚动,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四岁的和平则怯怯地扒在门框边,小小的身体藏在阴影里,手里揉捏着一片枯槐叶。这孩子总是这样,安静得让人心疼,只有在祝棉温柔招呼时,才会极轻地迈过门槛,贴着墙根挪动。
援朝,先别——建国急吼着从门外抢进来,伸手要揪弟弟的后领。这个十岁的少年总是像个警觉的小卫士。他瘦削的脸上,那双狼崽子般的眼睛一扫,猛地注意到长桌尽头那碗孤零零的粉。
你没看见外头吗?建国压低声音,语气像刮过的寒风,排队!刘胖子,李家婶子,挤到大门口了!给他吃了,谁拿票买别的?刚还差七斤粮票......
祝棉的心微微一沉。是啊,粮票。这小小的纸片,如今成了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她看着三个孩子,建国早熟得让人心疼,援朝天真不知愁,和平怯懦得让人忧。这个家,全靠她这双手撑着了。
哟!祝大妹子!身段儿真利落!
一个又亮又脆的女高音先于人冲破了门口的人墙。挤进来的是一脸热切的钱穗穗,短烫发蓬松如新勾的麦穗卷。她身后,跟着两个腰杆挺得笔直的年长妇人。
祝棉看清来人,嘴角不易察觉地轻轻一扯。目光落在被拱卫在中间的妇人身上——灰布列宁装,一丝不苟的花白短发,细框眼镜后的目光锐利,正不动声色地将这改造后的锅炉房里外扫了一遍,连角落里新码的煤块都没放过。
葛主任!祝棉立刻放下调料钵,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脸上绽放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您肯来瞧一眼,我这小店可就沾了福气!快请坐。
被称呼为葛主任的妇人,区工商所副所长葛秋云,只矜持地点点头。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灶台边那碗依旧冒着热气的粉上,像是在审视什么重要文件。
街坊邻居传得很火。她用骨节突出的食指推了推眼镜,祝同志,这酸辣粉是国营红香楼回民档口的招牌手艺,赵鼎臣老师傅祖传的。她侧过脸,镜片反射着灶火的光,你这私营小作坊做的,真有那登峰造极的滋味?
灶下的木头噼啪爆开一个火星。门外排队的人瞬间安静,几十双眼睛热切地挤向门框。屋里,援朝含着食指眼巴巴地瞅着那碗粉,和平把枯叶小手往背后藏了藏,连建国都屏住了呼吸。
祝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她脸上依旧挂着温煦的笑:老手艺活在人心胃口里,不在定额档口的小铜招牌上。
她绕过锅台,稳稳端起了那碗粉。粗陶海碗很烫,那温度反而镇定了她的指尖。这双手,曾经握过笔,如今握着勺,都是为了活下去。
葛主任尝一口?她将碗轻轻放在对方面前唯一一张旧椅子上,香味直接簇拥上对方严肃的下颌线,滋味入舌为凭,真假您说了算。
酸、辣、肉的酱香、豆香的酥脆......层次分明的气息汹涌地扑进鼻腔。葛秋云细长的喉骨明显地滑动了一下。
她掏出一方雪白手帕,极讲究地垫在椅子边缘,这才慢条斯理地挑了一筷子粉。吹了三下。送入口,闭上嘴咀嚼。
屋内静得连煤块烧裂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她咽下那口粉。
紧接着,没人能看清她是怎么动作的,第二筷子已经闪电般送进嘴里。没吹。第三筷毫不停顿,咀嚼很快,额头微微见汗。足足吃了近半碗,她才猛地顿住,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油温,差了五分。她开口,脸上纹丝未动,只有耳根后染上一点不正常的红晕,花椒麻味足,可不够通透。
她用指关节敲了敲椅子扶手,话锋突然一转:手续全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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