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屋檐的冰溜子滴着浑浊的脏水。空气又冷又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祝棉搓着僵冷的手指,掀开打着补丁的厚棉帘。一股炕燥的热气混着孩子们的奶膘味和酸菜饺子的余味扑面而来。年夜饭吃完,悬了一年的心稍稍落下,疲惫却更深地渗进骨头缝里。
屋里炉火烧得正旺,黄澄澄的光笼着一切。
“元老户”带来的那点热气还没散。陆建国蹲在炉门边,指尖反复碾着那张“最佳守护豹”的泥金奖状,单薄的肩胛骨耸着,像只守住地盘的小狼。陆援朝舔完了饺子碗,鼓着小肚子歪在炕沿打盹,咕哝着梦里的炸麻团。
陆和平最小,病后初愈的小脸有了点水色。她独自坐在小马扎上,膝盖摊着卷边的草纸本,捏着快握不住的铅笔头,小眉头拧紧,全副心神都凝在纸面上。
祝棉拣着豆子,四分心神留在孩子们身上。“和平,画啥呢?”她声音沙哑温柔,怕惊了孩子的专注。
和平没抬头,喉咙里发出小动物般的“唔嗯”声,小手慢慢勾勒着歪斜的线条。
时间在炉火的噼啪声里慢吞挪步。
门帘“哗啦”一响,冷风猛地灌入,扑醒了陆援朝。小胖孩恼怒地“啊”了一声。
一个裹着酱色旧棉袄的身影挤进来。是陈崖柏。
祝棉的疲惫皮层下瞬间刺入一根冰针般的警惕。
他瘦脱了相,颧骨高突,眼窝深陷,往日油滑的会计劲儿被一种阴鸷的倦怠取代。嘴唇裂着血口,要笑不笑地扯着:“哟,祝嫂子,忙着呢?昨晚风雪邪性!我家水管冻裂了,借个火光烤烤,喝口水就走……”
声音干涩打飘,眼神看似随意扫过炉子,却在掠过炕边那个小身影时,猛地僵住!
和平被惊扰,小身子一缩,铅笔停了。那张画就摊在旧木桌上。
祝棉指尖捻着一粒瘪豆,看着陈崖柏那湿冷壁虎般的目光,倏地爬过和平的画——
铅笔痕歪扭地勾了栋二层小楼。楼顶本该平直的地方,却诡异地折了个锐角,直指屋顶。最扎眼的,是尖角顶上画了好几个歪扭缠绞的螺旋圈,硬梆梆生出尖刺,像个长歪了的冰冷问号。
时间凝了一秒。
陈崖柏干涩的眼珠死死钉在那螺旋上!瞳孔深处有个小孔骤然缩紧,快得像光点被石头打碎,旋即被强行撑开的眼睑和虚浮的“慈祥”掩盖。
太快了。但那丝冻结的惊跳,像毒蛇窜过的踪迹,被祝棉精准抓住。
“和平画得真好看咧!”他声音枯槁,“好看”俩字硬得掰不开。他脖子僵硬地转向祝棉,笑累赘地挂着,“手随她爹,灵巧……”说着就要朝桌子靠近。
炉膛里碳块“噼啪”爆出一簇火星。
“和平,困了吧?棉姨给你倒水。”祝棉起身的动作自然利落,恰好挡住他靠过来的方向。她走回桌边,一侧身,手肘“不小心”带上了画纸,温暖的手掌恰好覆在上面。
“手都冰凉的,”她执起和平捏铅笔发白的小手,合在掌心呵气,画面被完全遮住,“冻僵了还画?算数比画图重要,来,数数捞饺子?”她提高声音,带点谑弄的轻松。
“啊?捞饺子?”陆援朝猛地坐直,眼睛瞪圆,瞬间进入“点菜状态”,急切地掰手指,“两、三、四……要大海碗!”
这童言稚语劈开了霜冻空气。陈崖柏被这突兀的“捞饺子”拖得步子一滞,滑稽地堵在原地。
祝棉手上没停,借着小儿子的“算数咆哮”掩护,指尖利落一折一拢,那张画连同本子,悄无声息滑入袖筒,塞进棉袄暗袋。动作流畅得像抹去碗沿一滴水。
她接着数:“五、六!够大胖小子吃撑!得去厨房捞了!”完全无视杵着的陈崖柏,一个眼神都没给。
炉火噼啪一跳,红光在他脸上爬过,什么都没映清。祝棉已带着和平,呼啦啦去了灶间。陆建国一声不吭,也跟了出去。
灶间门“吱呀”关上。背对堂屋的瞬间,祝棉脸上强撑的轻松霎时冻结,脊背死紧。每一个毛孔都炸开着,捕捉身后稀薄空气里的每一丝波动。
没有脚步声。
只有炉火沉闷的呼噜。
终于,胶鞋底沉重踏过门槛,踩上院里的薄雪壳,规律得像濒死的心跳接收器,透着巨大压力。
人走了。
祝棉膝头一弯,蹲下来平视被惊扰的和平。孩子往后缩,想藏进柴禾缝里。
“和平不怕,”祝棉放软语调,像温热的米浆,“刚才画那高高的楼……真特别,顶上弯弯绕绕的铁棍棍,姨没见过?”她笑着用指尖在自己头顶画圈,“亮亮的?像天线?结实不?”
灶膛热气混着酸菜味,熏得空气黏糊。和平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小脑袋埋进祝棉脖颈的安全弧线里,极其含糊地“嗯”了一声。
“……结实……外婆……家的……”她小手指在热气边缘画着模糊的圈,“棍棍……顶顶……卷卷……冷……穿棉袄……”
婴儿般的词汇零星星炸进祝棉心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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