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凛冬迈进门槛的瞬间,挟裹进满屋的寒气和硝烟未散的凝重。水珠顺着他寸短的鬓角滑下,滚过眉骨那道深刻的疤痕,渗入紧绷的军绿衣领。他脊背挺直,却将踏入户内的步伐压沉了些许,每一步落下都几乎无声。
家里的空气比门外的冰雨更滞涩沉重。
窗台上那张皱巴巴的白纸格外刺眼。被雨水濡湿的边缘卷曲着,糊着一个稚拙又惊惧的黢黑哭脸,几条代表眼泪的凌乱划痕断断续续。那无声的黑色告发,直指院子里那个佝偻着匆忙躲进厢房拐角的身影。
他像一座沉默的冷岩,重重陷进堂屋唯一那把旧藤椅里。骨骼与陈年藤条摩擦,发出细微而干涩的呻吟。
他用尽力气才没让那控制身体的神经末梢因为胃里骤然加剧的痉挛而断弦。右手死命扣住藤椅开裂的扶手,手背上淡青的筋脉虬起。背脊微微弓着,试图抵消腹内那只无形绞紧的铁爪带来的痛苦。额角的冷汗与雨水混在一起,沿着下颌锋利的线条滑落。
厨房里响起细碎的碰撞声。祝棉没有出来询问一句。他胃病的秘密,在这个家,或许只有她敏锐的嗅觉能捕捉到。
火焰在膛灶里噗地点燃,片刻沉寂后骤然拔高。铁锅被架了上去。一股极其精炼的菜籽油气味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升温、弥漫。没有任何言语,只有器物和火焰的低语。
油温即将达到顶点的那一刻——一长段清洗干净、甩干水珠的青白葱段被干脆利落地倾入锅中!
滋啦——!!
瀑布炸裂般的巨响凶猛地撕开了堂屋凝结的寂静!滚烫的油瞬间拥抱了带着水汽的葱段,逼出它们最原始珍贵的本真——葱皮边缘迅速卷起焦褐的蕾丝,馥郁、霸道、混着热油分子猛烈迸裂的浓香,如同无形的能量冲击波,凶狠地撞击着冰冷的墙壁和凝固的空气!
琥珀色的油珠裹挟着焦香的气息,在油烟缭绕中升腾、炸裂、扩散,迅速填满了每一个角落,霸道地驱逐了先前那种隐晦紧绷的危险气味。
滚烫的葱油被有着疤痕的手腕稳健一掂,精准泼入早已备好的深褐粗碗。又是一阵更剧烈、更复杂的浓稠醇香爆炸!那紧抠着藤椅扶手的指骨痉挛了一下。
一碗素面过滚水仅半息便被捞出,莹白,根根清爽。缀上两瓣最简朴不过、焯得碧绿的青菜心。焦褐油亮的葱段、尚在碗中嘶嘶作响的浓亮葱油,一道泼上——油脂的光泽使得莹白的面条立刻透出活着的暖润。
热气瞬间蒸腾如一道微型的、食物的虹桥。祝棉端着这只简朴却滚烫的粗瓷大碗走出来,碗口的氤氲在灯下幻化着形态。碗轻轻落在陆凛冬手边的木桌上,碗底磕碰桌面发出沉稳的一声轻响。
先吃了。
三个字,没有任何修饰和关怀,冷硬得像在布置任务。她自己则背身,重新消失在厨房的门框里。
时间有瞬间的静止。饭香与油香在静谧中小声搏动着他的感官。陆凛冬的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一下。他缓缓松开僵直的手。手指因长时间的紧握而僵硬,初初张开时带着一种扭曲的滞涩感。那手指弯曲着,终于艰难地握住了冰凉的竹筷。
第一个动作是极其缓慢的挑起。莹白的面条缠绕在筷尖,裹挟着油亮的酱汁、挂着几颗焦香的葱碎。沉默地送入口中。那滚烫的食物顺着喉咙向下,带着一股几乎蛮横的、不容拒绝的暖流,强硬地熨帖上痉挛扭结的胃壁。
一阵被灼伤的钝痛之后,是更深沉、更广泛的暖意。像冬日里贴着烧热砖头的肚腹,疼痛被热力一点点驱散、揉开。
他再次落箸。这一次稍快了些。炸透的葱脂带着微焦特有的酥脆口感和一缕独特的、带着深度的甘甜回韵。这奇异的层次感轻微地触动了无形的神经末梢——遥远模糊的碎片像沉底的沙砾被水流搅起:幼年荒年,饿得腹中如火烧,母亲瑟缩在昏暗灶口,炸尽其所能熬出的、用来拌野菜和碎糠的猪油。黑陶碗底几滴微弱的猪油渣拌着粗盐籽……那几乎是贫瘠与苦涩中唯一带着母亲温度和油脂丰腴的记忆残片。
咀嚼的力度无声地增加。筋肉虬结的颈项开始松弛,先前绷紧的线条渐渐趋于平顺。沉默的吞噬,从机械,逐渐带上了近乎渴求的节奏。食物带来的单纯满足感开始瓦解那身负重任的。额头的冷汗在食物滚烫的温度和厨房传出的温暖气流里,慢慢蒸发。
直至汤汁全无,连碗底几粒葱碎都一干二净。碗放回桌面,发出轻微沉闷的撞击声。筷子搁在碗沿。
在碗沿与桌面尚未完全分离的瞬间——一声艰涩的摩擦音。刮擦着喉管。
空气重新凝滞如深海。厨房里只剩下水流冲刷碗沿的平稳水声。窗外寒风找寻着门窗的缝隙,啸音不绝。
停滞凝结的空气被那句低沉的、破裂的嗓音猛地划开一道口子。他顿住了。仿佛每一次空气的吸入都在与那种巨大的不适感抗争。喉结剧烈地蠕动。
……面……声带震动,带着粗粝的、仿佛失修齿轮艰难啮合的滞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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