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建国快……”女人的呼喊突然变得撕心裂肺起来,但这声呼喊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和混乱的脚步声淹没了。那阵咳嗽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中,只留下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鸡汤,孤零零地放在炕上。
记忆在破碎的画面里嗡鸣回响,母亲的泪眼挤走了壁垒,穿透漫长的岁月欺压上来,与碗里袅袅升腾的热气相撞——“娘啊——!” 喑哑的哭喊猛地从陆建国干裂的喉咙里撕裂出来,像濒死野兽的绝命嘶咆,尖锐刺穿了满屋死寂!
“啪嚓!” 那只紫砂碗从他陡然痉挛的手里跌落,滚烫浓稠的汤汁泼溅在他裤腿上,粘稠滚烫。碗连着剩下的汤碎在冰冷的泥地上,油亮的棕黄汤汁混着黑色的碎渣蜿蜒开去。
但陆建国浑然不觉。他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折断了脊梁,整个人佝偻下来,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膝盖咚地砸落在地。他双手死死抠进地面上那滩滚油的碎渣和尘垢里,指节惨白,身体随着嚎哭剧烈地、失控地抽搐颤抖,断断续续的呜咽被巨大的哽咽撕裂:“唔啊——不该……不该掀桌……娘……娘啊——!”
滚烫的眼泪混着脏污的鼻涕,大颗大颗混着溅在脸上的汤汁油珠砸下来,烫得人眼睛生疼。那哭声撕心裂肺,要把积攒了数年的委屈、恐惧、被抛弃的痛楚以及刚刚被强压下去的、对如今这碗异香汤水的绝望降服感,统统从碎裂的胸腔腑脏里呕出来似的,带着要把喉咙也扯烂的狠劲。
角落里,被骤然爆发的哭嚎吓得呆住的陆援朝,小嘴一瘪,下意识向旁边躲避大哥失控的动静,却踩到地上的碎碗片拌了个趔趄。他小小的、圆乎乎的手飞快撑地,像只受惊的小仓鼠。目光触及地上那几颗沾了灰却依旧肥厚的滑嫩香菇,本能瞬间压过了恐惧。小胖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捡起一颗,毫不迟疑地塞进了嘴里,囫囵嚼着,眼睛亮得出奇。
而更角落的窗下阴影里,陆和平早已在哭吼声爆发的瞬间缩回她的角落,细弱的肩膀抖得像深秋挂在枝头的最后一片叶子。苍白的小脸紧紧贴着膝盖,那双空茫的眼睛却怔怔地盯着地上泼洒开的、被昏暗光线映照得幽幽闪着光的棕黄色汁液,空气里弥漫的极致香气似乎悄悄钻进了她的壳子。一只沾了灰尘、冻得发红的小手慢慢松开膝盖,无意识地微微抬了一下,指尖仿佛想去触碰空气里细微的、心照不宣的味道,但最终只是悄悄揩去了袖口沾上的一点结着灰层的冷油渍。
站在卧室门洞阴影里的陆凛冬,几乎成了另一尊贴在墙上的泥塑。粗壮的胳膊轮廓在昏暗里绷紧得如同铁铸,指关节深嵌进家制木凳开裂的扶手里,边缘印出和木头纹理相融的惨白指痕。寸头泛着青茬的坚硬头颅微垂,那道刻在眉骨的旧疤在门外透进的微光下绷得异常锐利深刻,下颚线收紧得像被钳子死死咬住。
他像裹着厚厚冰层,沉默是他的堡垒。这孩子濒死的哭声浪潮般砸向他坚守的堡垒根基——冰墙之下深流暗涌。妻子当初绝望的控诉,继子刻骨的阴沉敌视,狱中初审官冷硬的报告书上血红的指印……固若金汤的责难基底被“娘啊”两个血淋淋的字撕开巨大裂口!刺得耳膜嗡嗡响,倒流的思绪呛住他的喉咙,破案的职责逻辑、坚不可摧的权威判断顿失立足点!
斜靠在通往堂屋门框旁的祝棉,似乎被那惊天动地的哭声震得愣了神,没站稳脚跟一晃,一只手本能地撑向背后摇摇欲坠的旧门板支棱起的锈斑把手。
咚。噼!
一声不大却异常清晰的木头裂响刺破了哭嚎的沉重帷幕,陈旧门轴深处传出暗哑沉闷的一点异样震动。一小块冻住的硬质树皮状的东西随之从轴心缝隙脱落掉进角落满是灰尘的地上。吱得极快……吱吱暗透凉影游走!
门外灶房向外的窗口那头一片清冷月光下,那排枯死酸枣树的浓重树影里动了一下,黑影一点喑声挪步,极其迅速地消隐到山墙背后去了。
陆凛冬那长长的父背影如同寒冬江面上最长的一缕冷钢,这座凝铸着的“冷山”一寸寸松弛下来。眉骨的疤痕在灶膛里残余的火星回溯映照下微颤,似乎有什么被这股冲击拧碎了锚点。
他弯下腰,动作生硬得像个赶工的架子座,慢慢地,带着一股肃杀的刻入骨子感,埋俯身子用他的一只大手不声不响地握住了掉在地面上装着散残热汤的搪瓷缸半缘边缘,另一只大手居然捞起那半只倾斜着的泡过汤羹的碗底儿渣子碎开的地方……那双宽厚、布着茧痕和疤痕混合分布的大手动作僵硬得不像样,犹如在尝试碰触体温还不曾凝结的热炭石……
然后,那男人的脊梁如同经历了一场雪崩后的山峦般轰然倒塌,沉默了五小时的山石炸碎了僵冷的坚冰……
门外霜寒似锋刃,碎豆大的雪粒裹挟着刮骨凌风肆无忌惮地拍打冷硬纸糊窗,冻土雪涂又厚了一层清脆又刺耳的覆埋轻叹。然而刺骨的温度掩埋之下有暗流涌动,大雪隔出的小院围起的空间内如覆盖了一层浓重的帷幕。
灶间最后一点跳跃的火苗,呼地一声彻底熄灭于死寂尘土里。
(第8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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