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在低矮的屋顶下晕染开一片暖色，驱散了门外深沉的夜色。叶风蜷缩在里屋那张铺着厚实、却带着陈旧棉絮气味的土炕上，身上盖着爷爷硬压上来的一床沉甸甸的、有着浓重樟脑丸味道的旧棉被。身体深处透出的疲惫如同无形的铅块，终于压倒了所有混乱的思绪和身体上持续的怪异感。在柴火灶膛余烬散发的、带着草木灰气息的暖意包裹下，他意识模糊，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均匀，沉入了无梦的黑暗。那头如墨的长发铺散在暗色的枕巾上，衬得那张在睡梦中卸下所有惊惶和紧绷的俊美脸庞，显出几分不设防的脆弱。

堂屋里，那盏悬挂在房梁下、光线昏黄的白炽灯，发出极其微弱的电流嗡鸣。灯下，一张磨得油亮的旧方桌旁，叶风的父母相对而坐，却沉默得像两尊石像。桌上，两只粗瓷碗里盛着早已凉透的茶水，水面凝滞不动，映着两人疲惫而沉重的影子。

屋外，是乡下特有的、浓得化不开的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和风穿过屋后竹林发出的、如同低语的沙沙声。这寂静，反而将屋内凝固的空气衬托得更加压抑。

父亲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捻着桌面上一个微小的木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目光垂落在桌面斑驳的纹理上，仿佛要从中看出答案。母亲则一直望着里屋那扇紧闭的、糊着旧报纸的木门，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忧虑，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儿子在睡梦中依旧不安稳的眉眼。

终于，父亲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妻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沙哑：“……他睡了？”

母亲缓缓地点了点头，动作沉重。

父亲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着某种巨大的苦涩。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如同拉动破旧的风箱，然后才用更低、更沉的声音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硬挤出来的：“……我们……是不是该告诉他了？”

空气瞬间凝固了，连那微弱的电流嗡鸣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母亲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倏地收回望向里屋的目光，直直地看向丈夫，那双红肿未消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混合着恐惧和抗拒的光芒。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急促地摇头，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不行！老叶！现在绝对不行！”

她的双手无意识地绞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你看看小风现在的样子！你看看他！”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那身子……那声音……连家都没了！他今天……他今天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整个人都像是……像是被抽空了魂儿！你现在告诉他那个？你是想把他最后一点念想都彻底碾碎吗？是想把他往死里逼吗？！”

父亲被妻子激烈的反应噎住了，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着。他何尝不知道儿子现在的状态有多糟糕？那空洞的眼神，那麻木的神情，比在医院里歇斯底里的哭喊更让他心如刀绞。他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声音里充满了无力的焦灼：“可……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瞒着？我们能瞒多久？这地方就这么大！迟早……迟早他会知道的！到时候他要是知道我们连这个都骗他，他会怎么想？那打击不是更大？！”

“能瞒一天是一天！”母亲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眼神里是近乎偏执的保护欲，“现在告诉他，就是往他心口上捅刀子！他才刚……刚变成这样！连自己是谁都快弄不清楚了！再告诉他，他以为的家破人亡、寄人篱下，其实都是假的？他以为我们为了救他倾家荡产、走投无路，其实家里钱多得几辈子都花不完？老叶！这落差！这欺骗！你让他怎么承受？他现在就像个纸糊的人儿，风一吹就散了！你告诉他这个，不是救他，是把他推下悬崖！”

母亲急促地说着，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她看着丈夫沉默痛苦的脸，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疲惫：“再说……你忘了爸的话了？小风他……从小到大，在蜜罐子里泡着，顺风顺水，心气儿高，可性子……太纯，太直，人情世故半点不通。这‘情’字上，更是个糊涂蛋！以前仗着那张脸，多少小姑娘围着他转，他愣是能把人气跑！现在……现在又摊上这么个身子……”母亲的声音哽咽了，“他要是知道家里其实根本不用受这份罪，不用卖房子，不用回这乡下地方……他会不会觉得……我们做这一切，都是多余的？会不会觉得，他遭这份罪，都是因为我们没能力？会不会……怨我们？”

“我们做错了吗？”父亲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是巨大的痛苦和迷茫，“那手术……那手术是唯一能救他命的法子！我们能看着他死吗？啊？我们能吗？！”他的声音因为压抑而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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