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下午,陈静决定亲自去一趟刘贤的矿区看看。刘贤是零陵旧臣刘度之子,通过拍卖得了矿权,又与邢道荣有同乡之谊,算是关系最近的一处,或可窥见普遍情况。
邢道荣听说他要去看矿,大手一挥:“俺陪你去!那地方俺熟!” 便点了几个亲兵跟着。
矿区在汉安城东三十余里一处山坳。沿途可见被砍伐的林木,新踩出的土路。还未到矿区,已听到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和监工的呵斥声。
矿区景象让陈静心头一沉。一片被粗暴清理出的空地上,搭着几十个低矮漏风的草棚,应当就是矿奴住所。数百名倭人矿奴,大多只在下身围块破布,皮肤沾满灰黑的矿泥,在汉军监工(有些是汉人,有些是归化倭人充任)的皮鞭与呵斥下,背负着沉重的矿石篓,沿着陡峭的矿道爬上爬下。空气浑浊,弥漫着汗臭、尘土和一种金属的腥气。不时有监工用倭语或生硬的汉语咒骂,鞭子抽在行动迟缓的奴工背上,留下红肿的痕迹。
刘贤闻讯赶来接待,态度客气。他年纪与陈静相仿,但脸上已有了风霜之色。“陈主事亲临,有失远迎。这位是邢叔父吧?小侄有礼了。”
邢道荣咧嘴一笑:“贤侄不必客气。陈主事是新来的监察官,来看看你这边登记落实得咋样。”
刘贤连忙道:“正在办,正在办。只是这些矿奴,来源不一,有些是藤原他们送来的战俘,有些是买的债务奴,还有些是山里抓的野人……当初买时,哪想过要登记得这般细致,很多卖主都找不到了。”
陈静一边听,一边目光扫过那些麻木劳作的矿奴:“刘巡检,按新制,无‘来源契’之奴,需暂扣,待查明来源或由都护府统一处置。你这里,能提供来源凭证的,有多少?”
刘贤面露难色:“这……怕是十之一二都不到。陈主事,可否通融?这些奴工皆是壮劳力,若都扣下,这矿……”
“不是扣下。” 陈静纠正道,“是暂时集中看管,一边让他们继续劳作,一边由监察司与港口都督府协同,追查来源,补办手续。该补的税,要补。查不清来源的,将来或可转为‘官奴’,重新分配。” 他的语气没有商量余地,“此事关乎律法尊严,也关乎长远安定。若人人皆用不明来历之奴,日后奴工暴动、逃亡,谁负责?倭人山中部落仇恨积聚,谁去平息?”
刘贤语塞,看了看邢道荣。邢道荣挠挠头:“陈主事说的……好像也有道理。贤侄啊,就按规矩办吧,反正该干活还得让他们干。”
就在这时,矿区边缘一阵骚动。几个监工拖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倭人矿奴出来,看样子是想往山沟里扔。那矿奴瘦骨嶙峋,腿上还有溃烂的伤口。
“怎么回事?” 陈静皱眉问。
一个监工头目跑过来,满不在乎地说:“回官人,这奴染了病,干不动活了,扔了省事,免得传染。”
陈静脸色一沉:“新制《矿场管理则》有言,矿奴患病,需隔离诊治,轻者治愈复用,重者……也需记录在案,统一处置,岂能随意丢弃?此与杀生何异?立刻将人抬到隔离棚去,找懂草药的倭人看看!”
监工头目愕然,看向刘贤。刘贤有些尴尬,低喝道:“没听到陈主事的命令吗?照办!”
看着那矿奴被抬走,陈静对刘贤道:“刘巡检,矿利虽厚,亦需顾及些底线。奴工若尽数累死病死,你再去何处寻这许多劳力?善待之,使其能长久劳作,方是正理。此亦在考课之列。”
刘贤若有所思,拱手道:“陈主事点拨的是,小侄记下了。”
离开矿区时,天色已晚。邢道荣骑在马上,晃着脑袋对陈静说:“陈主事,你这人,规矩是多了点,但心眼不坏。比那些只想捞钱的强。俺老邢是个粗人,但看得明白。这地方,没点规矩,迟早要出大乱子。”
陈静望着远处汉安城方向初起的灯火,轻声道:“规矩立了,总得有人去守。否则,与无法何异?”
他想起离京前,廖尚书令私下对他说的话:“文默,此去瀛洲,非止为审计钱粮,更是为汉室在海外立一‘法’字。法立,则根基稳。纵有万千金银,若无规矩方圆,终是沙上筑塔。望汝慎之,勉之。”
海风吹来,带着凉意。监察司的灯火,想必还在亮着,手下那些年轻的寒门同僚,大概还在埋头整理着如山般的旧账。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
而在汉安城另一处华屋中,刚刚拜访过糜芳的藤原,正对着心腹低声吩咐:“……这位新来的陈主事,油盐不进。糜都督似乎也有所顾忌。告诉下面的人,这三日,先把能拿出凭证的交易,老老实实去登记了。至于那些……深山老林里来的‘货’,先藏一藏,看看风头再说。”
灯火摇曳,映照着藤原眼中闪烁不定的光芒。新制度的锋刃,已然出鞘,正试着切割那盘根错节的旧日利益。这第一回合的碰撞,无声,却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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