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米浆藏锋》

夜半的扬州城死寂如墓，只余巡更梆子空洞回响。 陈明远指腹划过账册焦黑卷边，触感粗粝如砂纸。上官婉儿跪坐灯下，素白中衣被烛火镀上暖金，肩头却微微发颤——白日水榭惊魂，那册关乎盐引迷局的账本在她眼前被泼入滚茶，抢救出的残页粘连如焦枯落叶，墨迹洇散如鬼魅的泪。

烛火猛地一跳，爆开细微的噼啪声。上官婉儿肩头跟着一颤，仿佛白日里那杯滚烫的“碧螺春”兜头泼下的灼痛仍未消散。她死死盯着案上那本《两淮盐课稽核便览》，确切地说，是盯着它如今的模样——几大页黏连在一起，焦黑卷曲，墨迹被茶水洇开，糊成一团团深浅不一的污迹，像垂死挣扎后留下的丑陋疮疤。盐引流向的关键，盐商勾结的证据，全锁在这堆近乎废纸的残骸里。是她，在最后关头没能护住它。

“是我的错…”她声音干涩，指尖无意识掐进掌心，“我该想到，那盐商走狗递来的茶…怎会是好意？”

“错在设局之人阴毒，不在你。”陈明远的声音低沉而稳定，指腹小心地抚过账册焦黑卷曲的边缘，触感粗粝如砂纸。他目光扫过桌角——那里静静搁着一只小巧的紫檀木盒，盒盖微启，露出内里一片纯净剔透、被精妙切割成凸透镜的冰玉髓，正是他费尽心思寻来替代现代显微镜的“土法光学镜”。“莲儿，米浆熬得如何了？”

“成了！”张雨莲端着一只青瓷小碗快步进来，碗里盛着半透明的稀薄米浆，热气袅袅，散发出谷物特有的温润甜香。“按你说的，新米细细磨浆，文火慢熬，稀稠正合适。”她身后跟着林翠翠，小心翼翼捧着一套细如牛毛的银针、精巧的镊子，还有几片打磨得极薄、近乎透明的蚌壳片——这是扬州漆器名匠的绝活。

修复的战场在烛光下铺开。陈明远亲自操刀，屏息凝神。他用银针的尖端，蘸取极微量的温热米浆，动作轻缓如触碰蝴蝶翅膀，点入粘连最严重的那几页缝隙。米浆的清甜气味在沉默的空气中弥散开，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力量。等待须臾，待米浆浸润软化焦结的纸页纤维，他才以薄如蝉翼的蚌壳片为刃，小心翼翼探入页隙，极慢、极稳地向上剥离。

剥离的瞬间，烛火的光仿佛都凝滞了。粘连处被轻柔分开，但底下露出的纸面却惨不忍睹——大片墨迹被茶水冲散、晕染，像被雨水打湿的污浊乌云，原本清晰的字迹扭曲变形，几乎无法辨认。

“这…还能看清吗？”林翠翠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明远没有回答，眉峰紧锁。他拿起那片冰玉髓透镜，凑近烛火最明亮处，将透镜调整到最佳角度。微黄的光束穿透晶莹的冰玉髓，在焦黑的纸面上聚成一个明亮的小小光斑。他俯身，几乎将眼睛贴了上去。

视野瞬间被拉近、放大。焦糊的纸纤维在透镜下如同纵横的沟壑，墨迹的晕染边缘被清晰呈现，像一片片狰狞的黑色菌落蔓延。他移动着透镜，如同在黑暗的沼泽中艰难跋涉，寻找着任何可能残存的笔画痕迹。汗水沿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时间在无声的凝视和细微的纸页翻动声中缓慢流逝。

“这里！”陈明远突然低喝，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沙哑。他指着其中一处被透镜放大的区域，指尖几乎触到纸面，“墨痕虽淡，但笔锋走势还在！是‘引’字的上半部！莲儿，记下位置！”

张雨莲立刻执笔，在一张干净的宣纸上快速勾画。林翠翠则默契地将另一支蜡烛移近，增加光源。上官婉儿也凑了过来，冰玉髓透镜下，那模糊的笔画痕迹在强光下竟真的显露出一丝倔强的筋骨，仿佛在焦黑的废墟中挣扎求存。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死寂的房间里重新摇曳起来。

修复艰难推进，宣纸上的摹本逐渐填充着支离破碎的字形。然而，当陈明远手中的冰玉髓透镜移动到账册中部一页被灼烧得尤其严重的区域时，他猛地顿住了动作。

“不对…”他喃喃自语，眉头拧成一个川字。透镜下，那片焦黑的纸面并非全然无序。在扭曲的墨迹和碳化的纸纤维之下，隐约透出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规律的纹理——不是文字，而是一排排极其微小、排列整齐的点状凹陷！它们巧妙地隐藏在墨迹的晕染和纸张的焦糊之下，若非透镜将视野放大到极致，根本无法察觉！

“怎么了？”上官婉儿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中的异样。

“纸里有东西。”陈明远声音凝重，将透镜递给上官婉儿，指尖点着那片区域，“看这些点，像不像…针孔？”

上官婉儿凑近，冰玉髓冰凉地贴上眼睑，她屏住呼吸。视野中，那片焦黑混沌的区域被透镜强行剥开伪装，下面赫然是密密麻麻、排列成行的微小孔洞！每一个都小如针尖，深嵌纸页肌理，绝非偶然污损或烧灼形成！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她的脊背。她猛地抬头，眼中惊疑不定：“盲文？！这账本…用了暗码？真正的账目藏在针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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