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的深秋,寒意已然刺骨。曹家被抄没的府邸外,落叶堆积,朱门上的封条在风中猎猎作响,昔日的织造繁华,如今只剩门可罗雀的萧瑟。陈浩然裹紧了身上的棉袍,站在街角,远远望着那一片死寂,心头百感交集。他虽凭借家族的运筹和自己的谨慎,早早从曹頫幕中脱身,未被那场滔天巨浪卷入海底,但亲眼见证一个煊赫数十年的家族如此倾覆,那种历史的沉重与虚无感,依旧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我欺……”他低声喟叹,下意识摸了摸袖中那本越来越厚的私人笔记。这里面,不仅记录了他对《石头记》手稿的惊鸿一瞥,更有他身处体制旋涡的种种观察、感悟乃至保命心得。这是他穿越时空的锚点,也是他在这个时代唯一的、无法与人言说的精神寄托。
就在他怔忪出神之际,一名穿着不起眼灰布短褂的汉子悄无声息地靠近,低声道:“陈先生,怡亲王驾前护卫张爷请您过府一叙,车马已在巷尾等候。”
陈浩然心中猛地一凛。怡亲王胤祥!这位雍正皇帝最为信赖的弟弟,以精明干练、持身清正闻名,此刻正在江宁督办曹家亏空案的后续。自己一个刚刚摆脱嫌疑、无足轻重的“前幕僚”,何以能入亲王法眼,而且是私下召见?是福是祸?无数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有劳带路。”
马车并未驶向怡亲王在江宁的行辕,而是拐入了一处颇为幽静的别院。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暖,驱散了秋寒。怡亲王胤祥并未穿着亲王常服,只是一袭藏青色棉袍,正伏案翻阅着一摞文书。他抬头看到陈浩然进来,目光锐利如鹰,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方才摆了摆手,免了他的大礼。
“坐。”胤祥的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曹頫的案子,基本已了。你在他幕中时日不长,却能全身而退,倒是难得。”
陈浩然心头一紧,忙躬身道:“王爷明鉴,卑职入幕晚,才疏学浅,未能替主分忧,实是惭愧。唯谨守本分,不敢行差踏错,方能保全微躯。”
“谨守本分?”胤祥轻轻重复了一句,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拿起手边一本蓝色封皮的册子,“曹家与江南诸多商号的往来账目,其中牵涉到广东十三行的几笔紫檀木、象牙交易,账目做得颇为……精巧。有人指认,说你曾参与核验此类文书,甚至建言‘交通外夷,当以市舶司新例为据,明晰界限,以免后患’?”
陈浩然的背脊瞬间渗出冷汗。这确实是他当初为展示能力、规避风险,在审核一批曹家与广东商人往来文书时,私下向曹頫提过的建议,用的是他结合现代外贸知识和当下市舶司条例糅合出的说法,自认滴水不漏。没想到,这点微末细节,竟被记录在案,还呈到了怡亲王面前!这“交通外夷”的罪名,若被坐实,足够他掉十次脑袋。
“王爷,”陈浩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速平稳,“卑职确曾阅览过相关文书。当时见其中货品虽来自外洋,但交易流程皆符合市舶司规定,且有广州本地官牙作保,故认为只需在文书格式上稍作规范,援引明确律例,便可堵住悠悠众口,绝无他意。若此建言有误,亦是卑职学识不足,望王爷明察。”
他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承认了看过,点明了交易合法,又将“建言”归结于技术性的文书规范,巧妙避开了“参与”或“主谋”的指控。
胤祥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那本账册,书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心慌。陈浩然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就在陈浩然几乎要支撑不住时,胤祥忽然话锋一转:“你离了曹府,如今在何处栖身?”
陈浩然一怔,如实回答:“暂借住在城南一位族亲处,平日……平日靠为人代写书信、状纸,聊以度日。”他刻意忽去了家族暗中提供的支持和与陈文强等人的密切联系。
“哦?”胤祥挑了挑眉,“朕……我听闻,你公文写得不错,条理清晰,言之有物,非一般庸碌幕僚可比。曹頫也曾赞你笔下有些‘新奇’见解。”
陈浩然心中一动,隐约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他谨慎答道:“王爷过奖。卑职只是偶读杂书,胡乱揣摩,不敢当此评价。”
“胡乱揣摩?”胤祥终于放下了那本要命的账册,拿起另一份文书,“这份是你离府前,为曹頫草拟的关于江宁织造库房防火、防盗的几条陈条副本吧?其中提到的‘定人定责’、‘流水巡查’、‘隐患台账’,用词虽怪,细想却颇有章法。还有,你私下与人议论漕运弊政时,提到的‘损耗包干,超额自赔’之想,虽显稚嫩,倒也算切中时弊。”
陈浩然听得头皮发麻!他那些源自现代管理学的零星想法,以及和陈乐天私下吐槽漕运时随口说的“绩效考核”雏形,竟然都被探听得一清二楚!这位怡亲王,对自己这个“小虾米”的调查,深入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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