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被江宁城的烟火气彻底驱散,陈浩然像往常一样,提前一刻钟到了曹頫府邸外的幕僚值房。他习惯性地伸手想去掏口袋里的手机看看时间,指尖触到的却是冰凉光滑的绸缎衣料,心中不由得自嘲一笑。这穿越后的“时空错位感”小动作,至今未能完全解除。
值房内的气氛却与往日不同。那种慵懒中带着点文人相轻的常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黏稠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几个平素还算相熟的同僚见他进来,目光闪烁了一下,迅速低下头,假装专注于面前的笔墨纸砚,连最基本的点头寒暄都省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无质,却又沉重如铅的压力。
陈浩然的心猛地一沉。钩子,就在这里——这反常的寂静,比任何喧嚣的警报都更刺耳。他不动声色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案头的文书,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速扫视。他发现,属于曹頫核心幕僚,那位姓张的老先生的位置,空了。不仅人不在,连他常看的几卷书和那方宝贝歙砚也不见了踪影。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心中默念,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曹家这艘大船,漏水的吱嘎声似乎已经清晰可闻,而船上的老鼠,开始寻找新的跳板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家族昨夜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最新信息。大哥陈文强在信中说,京中风声极紧,皇上对江宁织造历年亏空的耐心已至极限,李卫大人那边虽有关照,但大势之下,个人情面如螳臂当车。信末叮嘱:“吾弟身处漩涡边缘,切记‘不闻、不问、不动’,如壁虎断尾,保全自身为要。”
“断尾……”陈浩然暗自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落在自己刚刚整理好的几份无关紧要的公文草稿上。自己这个入职不算太深、凭借些许“文采”和家族打点才站稳脚跟的边缘幕僚,在真正的风暴来临前,或许连被当作“尾”的资格都勉强。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就在这时,值房的门被粗暴地推开,带进一股冷风。几名穿着不属于江宁织造衙门服色的带刀戈什哈(卫兵)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为首一名眼神锐利的官员扫视屋内,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奉上谕,查抄江宁织造曹頫家产。一应人等,原地待命,无令不得擅动,违者以抗旨论处!”
惊雷,终于炸响。只是这雷声,沉闷得让人心慌。
命令下达,值房内彻底沦为一座被恐惧冻结的囚笼。无人敢交谈,甚至无人敢大声喘息。笔墨纸砚都成了摆设,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僵直着,像一尊尊等待命运审判的石像。陈浩然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撞击的声音。
时间在极度压抑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开始传来嘈杂声——箱笼倒地、瓷器碎裂、女眷隐约的哭泣、兵丁粗鲁的呵斥……这些声音由远及近,由模糊变清晰,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屋内每个人的神经。陈浩然闭上眼,几乎能在脑海中勾勒出那幅混乱而凄惨的画面:精美的亭台楼阁被贴上冰冷的封条,珍贵的古玩字画被粗暴地扔进箱篓,仆役四处奔逃,女眷花容失色……这就是一个煊赫数十年的织造世家的终局。
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个他偶然窥见过一两次的、尚在稚龄的曹沾(雪芹)。那个孩子,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恐惧与茫然?他未来那部“字字看来皆是血”的巨着,其最初的悲音,是否就源于今日这抄家之祸?陈浩然感到一种夹杂着历史知情者悲哀与穿越者无力的复杂情绪在胸中翻涌。他亲眼见证了历史车轮碾过时扬起的尘埃,而这尘埃,此刻正落在他自己身上。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还是那名带队官员,他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屋内,最终,定格在陈浩然身上。
“你,陈浩然?”官员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是,卑职在。”陈浩然起身,拱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跟我们走一趟。”命令简短而强硬。
一瞬间,陈浩然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四肢。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是之前代拟的那份涉及与西洋传教士接触的公文被翻了出来?还是有人趁机攀诬,想拉个垫背的?无数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可能成为被坐实的罪证。他依言走出值房,在几名戈什哈的“护送”下,穿过一片狼藉的庭院。目光所及,尽是翻箱倒柜的混乱,昔日繁华如过眼云烟。他紧紧抿着唇,将一切惊惧与感慨死死压在心底。
他被带到了前厅临时设置的一处问讯点。端坐主位的,并非江宁本地官员,而是一位面生的京官,神色冷峻。旁边作陪的,竟是那位早上失踪的张师爷!此刻,张师爷低眉顺眼,但嘴角那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让陈浩然心中警铃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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