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尚未散去,陈浩然踩着湿润的青石板路,刚踏入江宁织造署那略显沉寂的院门,便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往日的凝滞。几个面生的皂隶按着腰刀,立在廊下,眼神如同鹰隼般扫过每一个进出的人。平日里相熟的同僚,此刻也只是匆匆与他交换一个眼神,便低下头快步走开,那眼神里混杂着警惕、疏离,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空气里仿佛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稍一触碰,便是石破天惊。陈浩然的心猛地一沉:来了,曹家这艘大船,终于开始触碰到冰山那隐藏在水下的、最致命的部分了。
他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走进自己那间位于档案房隔壁、略显逼仄的值房。公文案牍堆积如山,似乎一切如常。但他刚坐下,与他交好的老书吏王伯便佝偻着腰,借着送旧档的机会,飞快地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陈先生,小心些,昨儿夜里,京里来了人,直入内堂与老爷谈至三更……今早,账房那边,已被看了起来。”
陈浩然指尖一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才压下心头的悸动。他低声道谢,王伯则已恢复了那副昏聩老迈的模样,蹒跚着出去了。京里来人,直指账房!这信号再明确不过,“亏空”二字,已从悬顶的利剑,化作了颈间的寒意。曹頫近日称病不出,署内事务暂由一位从京中派来的李姓师爷代管,此人面色冷峻,言辞犀利,对曹家旧人颇多挑剔。
果然,不到午时,他便被唤至二堂。李师爷端坐主位,手边放着一叠刚送来的公文,他抬起眼皮,扫了陈浩然一眼,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
“陈先生来了。”李师爷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听闻你虽入幕不久,但于公文格式、案牍整理上,颇有些新颖见解,连曹大人都曾夸赞过。”
陈浩然心中一凛,这话听着像夸奖,实则是将他架在火上烤。他连忙躬身,谦卑道:“李师爷谬赞,卑职才疏学浅,不过恪尽职守,偶有些愚见,全赖曹大人不弃,加以指点方能成文,实不敢当‘新颖’二字。”
李师爷不置可否,手指点了点那叠公文:“这里有一份送往内务府,关于今岁缎匹入库核销的呈文,我看了,条理尚可,但有几处关节,语焉不详。尤其涉及前年库存丝绸与今年新丝抵扣的账目衔接,我记得……最初是由你草拟的底稿?”
他抽出一页纸,轻轻推到桌案边缘。陈浩然上前一步,目光快速扫过,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那确实是他经手过的文稿,但其中关于数字衔接的部分,被人用朱笔做了细微的修改,看似不起眼,却足以在严格的审计下,构成“账实不符”或“混淆年度”的罪证。这是一个陷阱,一个并不高明,但在当前敏感时节却足够致命的陷阱。是谁?是那个一直看他不过眼的钱谷师爷?还是某个急于撇清自己、寻找替罪羊的胥吏?
“回师爷,”陈浩然强迫自己声音稳定,“此稿确是卑职所拟初稿,但依照规制,后续经钱谷、案牍多位同僚核校、誊正,方成定稿。卑职记得,关于库存抵扣一项,原始数据皆引自甲字三号库档,并有当时钱谷吴先生签押为凭。眼下这份……似乎与最终存档版本,微有出入。”他点到即止,既点明了自己并非唯一经手人,又暗示了稿件可能被篡改,同时将求证方向引向了原始档案和他人签押,这是他在现代职场和古代幕府中学到的自保之道——凡事留痕,责任分摊。
李师爷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料到这个年轻人如此冷静且应对得滴水不漏。他收回那页纸,语气依旧平淡:“哦?是吗?那或许是我看的是中间流转的草稿。既如此,你且回去,将与此呈文相关的所有底稿、引用的库档编号,以及经手人名录,整理一份详细的说明送来。”
“是,卑职遵命。”陈浩然躬身退出,直到走出二堂,来到院中,被微凉的秋风一吹,才发觉内衫已被冷汗浸湿。这仅仅是第一波试探,真正的风浪,恐怕还在后头。
当夜,他并未直接回自己的住处,而是绕了几个圈子,确认无人跟踪后,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城南一家并不起眼的绸缎庄后院。这是陈家在江宁新设的联络点之一,表面经营绸缎,实则为家族信息中转和紧急避险之所。
密室内,灯光如豆。陈文强与陈乐天早已等候在此,面色凝重。陈浩然将日间遭遇详细说了一遍。
“果然开始了!”陈乐天一拳轻轻捶在桌上,他如今负责家族在江南的煤炭生意,与各路官商打交道多了,眉宇间添了几分沉稳,但此刻也难掩焦躁,“二哥,你这差事太凶险,不如干脆辞了……”
“不可!”陈文强断然否定,他如今是家族在明面上的掌舵人,考虑得更远,“此刻辞幕,无异于不打自招,告诉别人浩然心里有鬼,反而会引来更严酷的清查。我们必须稳住,不仅要稳住,还要借此机会,让浩然更进一步取得信任,至少,要安全地从此事中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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