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黏稠而绵密,像是给整个江宁织造府罩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纱幔。陈浩然坐在幕僚公廨的角落,窗外雨声淅沥,他刚誊写完一份关于春季丝绸贡品运输的例行公文,手腕微微发酸。墨香混合着潮湿的木料气息,以及身上这件略显宽大、浆洗得有些发硬的青色布袍散发出的淡淡皂角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已深深嵌入这三百年前的体制肌体之中。他自嘲地笑了笑,想起穿越前在机关里写材料的日子,那时抱怨“文山会海”,如今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笔底乾坤,字字千钧”。
正当他神游天外,盘算着今晚能否从厨房搞到一碗热乎乎的糖芋苗时,曹頫老爷身边的长随曹安抱着一个看似沉重的樟木箱子,步履有些蹒跚地走了进来,箱角甚至沾着几点新鲜的泥浆。
“陈先生,”曹安喘了口气,将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公廨中央那张平时用来会客的八仙桌上,用袖子擦了擦额角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老爷吩咐,将这些旧年文书账册整理归档,有些怕是受了潮,需得仔细晾晒、重新编目。今日府中忙乱,就劳烦您多费心了。”
陈浩然连忙起身应喏。这不过是幕僚的份内工作,整理陈年旧档,虽繁琐,却比撰写那些动辄关联身家性命的奏折要轻松安全得多。他送走曹安,回到桌前端详这个箱子。箱子古旧,铜锁已然锈蚀,似乎很久未曾开启。他找来工具,费力地撬开锁鼻,一股陈年纸张特有的霉味混合着淡淡的芸草香气扑面而来。
里面果然是些泛黄发脆的账册、往来信札,以及一些无头无尾的诗文草稿。他一件件取出,轻轻拂去灰尘,分类摆放。就在他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档案整理时,箱子底部,几册装订方式迥异、用的是相对细洁一些的毛边纸的手稿,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手稿并非线装,只是用纸捻随意固定,封面也无题签。
他心中一动,一种莫名的预感促使他拿起最上面一册,轻轻翻开。开篇并非工整的馆阁体,而是略带行草意味的笔迹,恣意纵横,充满了个人性情: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这短短二十个字,如同五道惊雷,接连劈在陈浩然的心头!他呼吸一窒,几乎拿不稳手中的册页。是它!真的是它!《红楼梦》!或者说,此刻它更应该被称为《石头记》!纵然他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自己在曹家幕中,迟早会与这部旷世奇书相遇,但当真真切切地触摸到这带着原作者体温与血泪的手稿时,那种跨越时空的震撼,依旧让他浑身战栗,如同电流窜过脊椎。
他强压住狂跳的心脏,做贼似的飞快瞟了一眼四周。公廨内其他几位师爷,有的在打盹,有的在慢悠悠地品茶看书,并未留意他这边的动静。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如同朝圣般,屏息凝神地往下翻阅。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谙则深有趣味……”
是了,是那个开头。那“无材可去补苍天”的顽石,那“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恩……文字鲜活,仿佛拥有生命,在他眼前铺陈开一个他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世界。熟悉,是因为他曾在另一个时空反复咀嚼;陌生,是因为这文字未经后世无数次的刊刻、校对、删改,带着原始、粗粝、蓬勃的力量,甚至有不少涂改增删的痕迹,显见是创作过程中的底稿。
他看到“贾雨村”这个名字旁,被用墨笔轻轻划了一道线,旁边有几个小字,似是批注,字迹与正文不同,清秀细密:“假语存焉?” 他又看到“甄士隐”之名旁,亦有类似小字:“真事隐去?” 是脂砚斋!一定是脂砚斋的批语!陈浩然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这不仅是《石头记》的稿本,这极可能是带脂批的早期稿本!在后世,一字千金,无数红学家梦寐以求的珍宝,此刻就躺在他的掌心!
他完全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处的环境,整个人沉浸在这文字的秘境之中。时而因精妙的比喻会心一笑,时而因命运的伏笔心生感慨。他甚至看到了一些在后世流行版本中未曾出现过的情节片段和诗词,这让他激动得手指微微发抖。这已不是阅读,这是一场与伟大灵魂的直接对话,是一次穿越时空的文学考古。
然而,这种秘而幸福的沉浸并未持续太久。一个略带尖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将他猛地拉回现实:
“陈先生真是好雅兴啊,对着些陈年烂账,也能看得如此津津有味,莫非是发现了什么金山银矿?”
陈浩然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悚然一惊,几乎是本能地“啪”一声合上了手稿,迅速将其混入底下的一堆账册之中。他抬头,只见王师爷正站在桌旁,一双细长的眼睛眯着,带着探究的神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以及他面前那一片狼藉的旧纸堆。
这王师爷是幕僚中的老人,平日里就有些倚老卖老,对陈浩然这个凭借“奇思妙想”(主要是优化公文结构和偶尔引经据典)偶尔能得到曹頫一两句赞许的“新人”,早就心存芥蒂。陈浩然心中暗叫不好,自己方才太过投入,神情异常,定然落在了这有心人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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