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然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江南的梅雨和同僚的眼刀子,里外夹攻得窒息了。自打入曹頫大人幕中,凭借几份结构清晰、论点新颖的公文偶尔得了两句夸奖,那位坐在他对面、资历最老的柳师爷,眼神就一天比一天阴郁。今早,他刚在值房里磨好墨,准备起草一份关于江宁织造年底供奉仪程的禀帖,就发现案头那方他用了数月、已有些顺手的旧端砚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方粗糙劣质、渗墨极快的杂石砚。
“怪事,我那方砚台……”陈浩然嘀咕一声,目光在值房里扫过。
其他几位书吏都埋首案牍,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有柳师爷慢悠悠地呷了口茶,眼皮都没抬,淡淡道:“陈老弟怕是记错了吧?值房公器,来来去去,本就是常事。莫非……是嫌弃这方砚台配不上老弟的如椽巨笔?”他尾音拖得长长,带着一股子酸溜溜的讥诮。
陈浩然心头火起,这“公器”之说纯属放屁!那旧砚台明明是前任遗留,无人问津,他来了才废物利用,怎么就成了他独占公物?这分明是柳师爷见他风头稍劲,开始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敲打排挤。他深吸一口气,将那股属于现代人的、直接怼回去的冲动强行压下。这里是雍正初年的江宁织造府,不是他可以拍桌子讲道理的互联网公司。他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柳师爷说笑了,能用,都能用。”
他拿起那方劣质砚台,重重磨墨,墨汁飞溅,差点污了才领到的新纸。这感觉,比当初在街头饥寒交迫代写书信还要憋屈。那时至少天地广阔,此刻却如同困于无形的囚笼,四处都是黏稠的敌意。
强忍着不适,陈浩然还是凭借记忆里现代公文的结构优化逻辑,将那份禀帖写得条理分明,重点突出。呈送上去后,果然又得了曹頫身边长随一句“大人说写得明白”的口头表扬。但这句表扬此刻听来,如同火上浇油。
下午,他被派去库房协助清点一批新到的御用级丝线。这是个繁琐且责任重大的活儿,丝线颜色、品相、数量丝毫不能错。柳师爷“好心”地派了个小学徒给他打下手,那孩子不过十三四岁,手脚毛躁,眼神躲闪。陈浩然心中警铃大作,打起十二分精神,亲自核对账目,紧盯每一匹丝线的开封与记录。
就在清点一匹标注为“湖绉”的料子时,他眼尖地发现,那料子的纹理和手感与他之前在曹府内眷赏赐物中见过的真正顶级湖绉略有差异,颜色也过于鲜亮,像是用了廉价的洋红。他心下疑窦丛生,不动声色地摸了摸,又凑近闻了闻。
“这料子……似乎与往常的进项不太一样?”他状似无意地问库房老吏。
老吏眼神闪烁,支吾道:“都是上头采买来的,咱们只管按册验收,陈师爷还是快些点清,莫要误了时辰。”
陈浩然不再多问,却在账册上,于这一项旁边,用极小的字做了一个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三角标记。他隐隐感觉,这库房的水,比值房还要深。这不仅仅是同僚倾轧,可能还涉及采买上的猫腻。若他贸然指出,打草惊蛇不说,很可能被反咬一口,说他污蔑、坏了大人的事。
疲惫不堪地回到值房,却发现那方失踪的旧端砚,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的案头,只是砚池里满是干涸的墨垢,像是被人恶意使用后未曾清洗。柳师爷正捧着他的紫砂壶,笑眯眯地看着他:“陈老弟,你看,这‘公器’不是自己回来了么?许是哪位同僚一时急用,取去使了使。”
陈浩然看着那方被糟蹋的砚台,再看看柳师爷那虚伪的笑容,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这种无处不在、阴柔绵密的手段,比直接的冲突更让人难受。他沉默地拿起砚台,走到院中水缸旁,一点点仔细清洗。冰凉的井水刺激着皮肤,也让他混乱愤怒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不能硬碰硬,得想个办法,既不能显得软弱可欺,也不能彻底撕破脸皮。
晚上回到租住的小院,陈浩然心情郁结,连陈文强托人新送来的金陵特色盐水鸭都食之无味。他铺开信纸,给京中的陈乐天和陈巧芸写信,这几乎成了他排解压力的唯一途径。在给陈乐天的信中,他详细描述了“砚台事件”和库房见闻,末了自嘲道:“……古人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这才露个小芽尖,摧我的歪风邪气就来了。乐天兄,你们在商海搏击,可有什么‘和光同尘’又不失底线的法子?我如今是切身体会,这体制内生存,真是一门忍功和眼力见的绝学。”
写给妹妹陈巧芸的部分,则轻松许多。他提到了那批可疑的丝线,并玩笑道:“……你总吐槽我直男审美,今日我竟也能分辨湖绉细微之差,可见环境逼人进步。不过,若这料子真有问题,将来给曹公……(他谨慎地没有写下‘曹雪芹’的名字,而是含糊带过)笔下那些姑娘们做衣裳,怕是颜色不正,要被他暗中吐槽了。可惜我空有‘先知’,却不敢妄言,憋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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