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落下,非是风花雪月,而是投名状。在这陌生的乾隆朝,他赖以破冰的武器,竟是前世他最熟悉的文字游戏。
江南的冬日,湿冷是能钻进骨缝里的。驿馆角落的厢房,炭盆吝啬地散发着微弱的热量,陈浩然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对着面前一张空白的宣纸呵出一口白气。
这是他进入曹頫幕僚团队的第三天,分配的差事是起草一份看似寻常的“节略”——一份向上级衙门汇报本地社情民意的公文简报。内容是关于今冬江宁织造辖下丝户生计情况的初步陈情。任务普通,却是他穿越后,在这庞大官僚机器内部撬开的第一道缝隙。
“生存手册第一条,”他心中默念,“抓住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展示机会。”前世办公室里写不完的报告、做不完的PPT,那些被吐槽为“形式主义”的案牍劳形,此刻竟成了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只是,这大清的公文,格式、用语、乃至字里行间的分寸感,都与现代截然不同。头两天,他几乎埋首于故纸堆,恶补各类公文范例,仗着前世写材料练就的归纳能力和这身体原主残留的些许笔墨功底,勉强摸到了门槛。
但仅仅是符合格式,远远不够。他需要“亮点”,一个能让他这个名字在曹頫,乃至更上层级的官员眼中,留下印象的亮点。不能太过惊世骇俗,否则“怪力乱神”的帽子扣下来,他这刚端上的饭碗立刻就得砸;却又必须足够巧妙,展现出超越寻常书吏的价值。
他提笔蘸墨,却并未急于落下。脑中飞速运转,将这两天翻阅旧档看到的琐碎信息——某地丝价轻微波动,某处小规模桑园受冻,某些老丝户的零星抱怨——与前世学过的SWOT分析法(虽然这时代绝无此概念)以及危机预警模型悄然结合。他不能画出矩阵图,也不能使用现代术语,但那种结构化的思维,对潜在风险的敏锐嗅觉,可以融入到传统的文字表述之中。
笔尖终于落下,开篇依旧是四平八稳的“恭呈”、“为禀报事”,遵循着固定的格式。然而,进入正文后,他的行文在保持文言基调的同时,悄然引入了更清晰的逻辑层次。他没有简单罗列现象,而是将零散信息归类,分述“丝价”、“桑情”、“户议”几端,并在每一段末尾,都以极其谨慎、符合下属身份的口吻,添上一两句看似顺理成章,实则蕴含提醒的推断。
例如,在提及某地丝价微跌时,他加了一句:“然窥其源流,似有外路私丝暗涌之象,虽目下波澜不惊,恐日久冲击官市定价,伏乞留意。” 在写到桑园受冻时,他笔锋一带:“今岁寒潮甚于往岁,恐非孤例,若明春回暖迟滞,或影响桑叶抽发,牵连后市生丝收成。”
他甚至模仿了现代“摘要”和“关键词”的功能,在公文最后,用一小段文字精炼概括了核心观点:“要之,今冬丝户表面平靖,然价有暗流,桑伏隐忧,民口微词。宜预为绸缪,防微杜渐。” 他将可能的风险、初步的判断、建议的关注方向,都压缩在这几十个字里。
全文并无一字逾矩,格式工整,用语典雅,但内在的筋骨,却是一套经过现代信息处理技术锤炼过的逻辑框架。写完通读一遍,陈浩然轻轻放下笔,心中略有忐忑。这算不算过分?会不会被视作标新立异?
他将墨迹吹干,小心卷起,按照规定送至了掌管文书流转的老书记处。那老书记耷拉着眼皮,接过公文,随意扫了一眼卷面,鼻子里“嗯”了一声,便将其归入待呈递的一摞文件中,再无他话。
接下来的一天,是在看似平静的等待中度过的。陈浩然依旧做着些整理文书、抄录档册的杂事,耳中留意着任何关于他那份“节略”的风声。同僚们各忙各的,偶尔投来的目光带着审视与新来者固有的疏离。他心中那根弦微微绷紧,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次日午后,他正在廊下翻阅一卷《江宁织造则例》,忽见曹頫身边的一名长随快步走来,到他面前停下,语气比平日客气了几分:“陈先生,老爷请您书房叙话。”
来了!陈浩然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整理了一下衣袍,应道:“有劳带路。”
书房内,炭火烧得暖和许多。曹頫坐在书案后,手边摊开的,正是他昨日呈递的那份节略。这位江宁织造大人面色看不出喜怒,只是用手指轻轻点着那份公文,抬眼打量了陈浩然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惯有的上位者威严:
“浩然,你这份节略,写得……有些意思。”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条理分明,言之有物,尤其是这几处推断,虽显谨慎,却非无的放矢。看来,你于钱谷刑名之事,并非全然门外汉。”
陈浩然心中一松,知道第一步赌对了。他连忙躬身,语气谦卑:“大人谬赞。晚生才疏学浅,只是这两日翻阅旧档,偶有所得,又恐见识浅薄,贻笑大方,故斗胆陈情,惟愿于大人有所裨益,不敢当大人如此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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