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襄阳城头的旌旗在江风中猎猎作响。
陆抗按剑而立,身披的铠甲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他极目远眺,北方辽阔的原野在视线尽头与灰蒙蒙的天空相接,那片广袤的土地,此刻正蛰伏着一头受伤但正在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的巨兽——大魏。
之前趁魏国内乱,东吴在皇帝孙休的推动下,由他与丁奉分别率军,水陆并进,出其不意地夺回了襄阳与合肥这两座梦寐以求的战略重镇。
消息传回建业,举国欢腾,仿佛看到了北定中原、克复神州的曙光。
陛下更是意气风发,连下诏令,要求他们乘胜追击,进一步扩大战果。
自己虽多次劝阻,却终究无法阻止。
陆抗与坐镇合肥的丁奉遵从圣意,数次尝试向北推进。
结果令人沮丧和不出所料。
东吴水师纵横江河,固然天下无敌,可一旦离了舟船,深入北方,进行陆战攻坚,其战力便大打折扣。
士卒多习水战,不擅平原驰骋与攻城拔寨;将领也多缺乏大规模陆地野战的指挥经验。
几次出击,非但未能攻克任何像样的魏国城邑,反而在魏军小股骑兵的袭扰和坚城壁垒面前损兵折将,白白消耗了宝贵的粮秣与士气。
陆抗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沿着城墙缓步巡视。
襄阳城经过修缮加固,城高池深,看起来固若金汤。
城内粮草军械也储备颇丰,足够支撑数月,但他心中没有半分轻松。
“魏国……绝不会坐视襄阳、合肥长久落入我手。”陆抗在心中默念。
春耕之后,一旦魏国内部局势稍稳,那个在洛阳力挽狂澜的成济,必定会挥师南下。
他几乎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襄阳城下将是如何一番血雨腥风的景象。
他走到一架床弩旁,伸手抚过冰冷的弩身,指尖传来金属特有的寒意。
守城,他并不畏惧。
依托汉水之利,凭借襄阳坚城,他有信心让任何来犯之敌付出惨重代价。
但然后呢?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如同襄阳冬日里湿冷的江雾,悄然浸透了他的心扉。
战争的胜负,从来不仅仅取决于一两场战役的得失,最终比拼的是国力,是那看似枯燥的数字背后所蕴含的粮食、兵源、铁器、战马以及支撑长期战争的庞大底蕴。
而在这方面,偏安东南一隅的东吴,与占据中原九州之地的大魏,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吴国境内,山岭纵横,水系密布,可耕之地本就有限,且大多掌握在顾、陆、朱、张四大世家及其附庸手中。
这些盘根错节的豪门望族,将家族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荫庇人口,隐匿田亩,使得朝廷能够直接调动的资源始终捉襟见肘。
每次大规模征调军队、筹集粮饷,都需要与这些世家大族进行反复的博弈与妥协。
能真正投入到前线的力量,总是打了折扣。
他陆抗虽出身吴郡陆氏,是这四大世家之一,享受着家族带来的荣耀与便利,但他内心深处,却始终铭记着父亲陆逊的教诲,怀着一颗保家卫国、尽忠陛下的赤诚之心。
然而,他一个人的意志,无法扭转整个国家的积弊。
他就像一艘巨大却有些漏水的楼船船长,明知前方风急浪高,却只能依靠这艘船本身去搏击风浪,所能做的修补实在有限。
“成济……”陆抗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那是一个如同流星般骤然照亮魏国夜空的传奇人物,临阵倒戈,诛杀权臣,辅佐幼帝,平定内乱,阵斩名将……这一桩桩事迹传来时,即便是心高气傲如陆抗,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的胆略、决断与能力。
他甚至隐隐有种期待,渴望能与这位传说中的对手在沙场上一较高下,看看究竟是谁的韬略更胜一筹。
但这期待背后,是更深的忧虑。
一个有能力的强敌,远比一个昏聩的对手可怕得多。
魏国在经历司马氏之乱后,非但没有分崩离析,反而在这个成济的辅佐下,似乎有重振旗鼓、凝聚力量之势。
若真如此,吴国面临的将是比司马氏时代更可怕的威胁。
思绪飘飞间,陆抗的目光不由得投向了东方,那是吴郡的方向,也是他父亲陆逊长眠之地。
父亲……那位在夷陵之战中,以一把大火烧毁蜀汉昭烈帝刘备毕生心血,挽狂澜于既倒,保住了江东基业的不世名将。
彼时的父亲,是何等意气风发,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其智谋与风采,令天下侧目。
可最终呢?
父亲的一片赤胆忠心,赫赫战功,并未能换来善终。
先帝孙权晚年猜忌日重,听信谗言,屡次遣使责问,生生将这位为东吴立下擎天之功的统帅逼得忧愤成疾,含恨而逝。
什么君臣相得,什么托孤重臣,在冷酷的权术和帝王心术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想到这里,陆抗嘴角不由泛起一丝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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